番外三 屏上暗红蕉
一
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存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地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东名胜天台山以北,古驿道过处,这座苍茫葱翠的斑竹山,正一点一点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华存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蒙蒙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存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地逼到了眼前。
“薛阿姊!”
燕子一把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拽住华存的袖子:“阿姊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存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噘起嘴,“人家千山万水地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鬼丫头!”薛华存接过少女的行李,推开身后陈旧的观门。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啦啦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存眉毛一挑,迅速地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阿姊真是有福气。”
薛华存淡淡地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存说得。然而薛华存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存回身,死死地插上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存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存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香茶,一边细细地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存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存并非普通的修行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存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存,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自从跨入华存的住处,小谢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阴阴的感觉粘在身后。趁华存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树木,一半都凋零了,还有一些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存闲居无事,才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小谢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刺了眼。
她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存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地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吗?”华存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地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存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存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橘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地搁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大理的梅子。”
陆希潘叱咤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存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存蒙着盖头,静静地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阿姊,一面也是好奇这琴棋书画、神仙眷侣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阁中第一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存。
华存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存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意挑了这几样,是阿姊最喜欢吃的。”
华存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存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吧。
“他们怎么说?”华存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阿姊年纪轻轻的,陆姊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嫡出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存轻轻地哼了一声。
“伯父说阿姊……”小谢看了华存一眼,“阿姊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存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和圆天阁有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阿姊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阿姊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阿姊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存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存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存冷笑道,“那个陈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了吗?”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地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存淡然地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二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存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存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地从窗棂间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地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地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存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得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还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瑄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地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地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借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存的庵堂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吧。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可面容俊美、气度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地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架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夜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地凝视着。
三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存端着食盒,飘飘地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存看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阿姊,”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吧。”
“嗯?”薛华存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吗?”
“明天就是我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存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颠颠地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拴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地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地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存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地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兄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娘子,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兄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阿姊,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娘子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江夏,我自会去见表兄,向他一一说明。”
“怎么,唐娘子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得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娘子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阿姊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地飘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瀑,淋漓飘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地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地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娘子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地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先生好。”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单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样。”
薛华存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墨先生说的是什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薛华存淡淡道:“我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要说我和江南第一大门派作对,以致欧阳阁主都不肯放过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墨寻无道:“你无须避讳。从前的事情,我们先撇过不提。江枫现在你这里,放人吧。”
薛华存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阳光在青绿的枝头摇曳。“圆天阁主果然厉害。”她冷冷道。
墨寻无闻言,心下大喜。
“可是归云谷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华存曳起道袍,反身入门,竟再不理墨寻无了。
墨寻无立在门槛上,朝薛华存的庵院里面观望,却不敢贸然入内。他知道薛华存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门口立着,似乎在侍弄院里的花草。墨寻无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红的美人蕉上,顿时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着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天色也渐渐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地翻卷着。慢慢地,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象,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得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出来,肆意地疯长,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安静得厉害,墨寻无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得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连绵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主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又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存的声音,远远地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大概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存。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存这一对神仙眷侣,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这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存阿姊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存,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存,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存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地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长叹一声。
江枫失踪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才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存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这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五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成两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存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存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地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她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凝视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娘子。”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短剑和手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地重复着,“看来薛阿姊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一种流行于云南一带的巫术。据道中人说,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得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存,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存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地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娘子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地说,“薛阿姊和江枫两情相悦,我绝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娘子,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吗?”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娘子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娘子您办事,就要尊重娘子,故而让娘子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娘子,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娘子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若没猜错,娘子昨晚已经看见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种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娘子,慌手慌脚。”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睡着的人的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存让他服了迷药,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霞引’试一试了。”
“五湖烟霞引”是从乐谱中衍生的剑法,小谢想到此处,一来因为这是君山主人最厉害的武功,二来也是为了剑法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切云剑破解幻术的神力,借了这剑法使出,是否能够如洪水一般,荡涤这些野草荒藤,揭开归云谷的本来面目呢?
“墨先生你先闪一闪。”
唐小谢抽出切云剑,浩浩荡荡,掠向面前的丛林。剑光过处,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快躲!”小谢冲着墨寻无嚷嚷,同时飞身而起,忽然脚尖钩住了什么。她顺势一站,却正是在那株杜仲树的枝头。小谢心中一喜,低头一看,被切断的植物不断地流出红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创。切云,果然可以制服修罗障。可是,不一会儿,红色汁液流干了,藤葛却又纠结在一处,生长起来。
“还要更快!”墨寻无道。
小谢一咬牙,从枝头跳下,足不点地。手上剑招连连,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一式快过一式。砍断的草丛藤葛来不及生长,就被扫荡得四处飘飞。人未到处剑已到,面前亮处一片片清净。
植物越来越少,归云谷渐渐显了出来。唐小谢抹了抹眼睛,终于看见那一股红色的浓烟如金蟒般涌出,源源地化作这些魔障。剑光如星火闪耀,而这浓烟是越来越淡了。小谢一鼓作气。
五湖烟霞,慢慢涌入了幽谷深处的庵堂。
六
薛华存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存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存舒了一口气。
门外,银色的剑光滞了滞,似要被这疯长的植物淹没了。忽然招数一转,出现了最后一式。那是浩荡洞庭湖的气势,不可抵挡。
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啦啦作响。薛华存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地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得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存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啦啦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的虎头纹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存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累死我了!”唐小谢嘟囔着。
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存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存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存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存带走。墨寻无仔细地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地撒上一些药粉,也没有发现什么。江枫趴过的桌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光洁如镜,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显得格外耀眼。
小谢有些无聊,推开窗,向外张望,忽然大声叫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那些红花——没有了。”
墨寻无怔了怔,明白了,他隔着汗巾,从地上拈起一小片残香,暗红色的,递到小谢面前:“就是这个东西吧?”
“没错儿。”
“这就是血婴花,萼仙道的法宝之一。”墨寻无道。
唐小谢瞪大了眼睛。
据说所谓血婴花,就是《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栾木。是不是栾木早已无从考证,但这种植物的确生长在偏远的南疆,中原人绝少有机会见到。圆天阁老阁主欧阳轩从前远征云南的时候,抓到过一个隐居深山的药师,那药师的收藏里有血婴花制成的特殊香片,墨寻无奉命研究过,故而认得。而唐小谢则只在义父的秘藏药书中见过记载。
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植物,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的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存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猜想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药丸。却不知那就是被萼仙道奉为圣花的血婴花。
血婴,是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用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香片作祟了。”
“看来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样。”小谢道。
“可是,炼成香片做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撒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照说,她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不过……”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
“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道:“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
七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移植的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存一袭白色轻翾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存在此踱来踱去有一阵了。此时她静静地伫立着,面前竖着一架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薛华存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到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架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阿姊,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存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画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存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刺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不伤到薛华存,剑锋走偏,堪堪地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地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魄。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存淡淡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得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得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墨寻无阴沉着脸:“薛夫人,你用妖术连害两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存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薛华存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着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惊心。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爪深深划下的。薛华存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阿姊……”小谢惊恐地叫着,她看见薛华存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存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从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吗?”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沉默着。薛华存缓缓地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八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存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道有多么纷乱、人心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得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才回来。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彤彤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般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好,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存微微地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阿姊说完。”
薛华存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娘子面前说吗?她一个女儿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存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琤琤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兄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阿姊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存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存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娘子,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存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所爱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存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娘子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存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呢?”薛华存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老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老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地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存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地跪在他枕边。一直挨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待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作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听见这一声唤,灵光一闪,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存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给陆希潘陪葬,连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姊就说,华存,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跑到我家门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我十三岁在苍山上踏青时,遇见了师父,被她说动,秘密入了萼仙道,学了几年法术。一直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时候师姊才告诉我,其实师父年年在苍山上等着薛家大娘子。她自幼年见过,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顾。师父大恩大德,传我法术以消灾,不料我却妄自菲薄,岂不辜负了师父一番苦心。师姊细细开导一番,临走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存,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来是道中的圣花血婴。”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存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存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存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血婴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他眼里,薛华存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用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祭起花坛,绘影图形。法事只需要一个时辰,我把他的身体停在花下,花坛南面竖起纸屏,屏上挂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时候,血婴花会化为血水,这时陆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为萼仙的傀儡了。然后我把他的尸体洗净擦干,停在卧房里。一切是秘密进行的,无人知晓。”
“据我所知,血婴花并非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血婴花用于萼仙道的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
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存。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存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未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存。
薛华存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断送他,或烧或撕,只把这张附了魂魄的画毁了就了事,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其实,我却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许他将来解除法术。只要屋舍不坏,尚可还阳。”
“还阳?”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因为我要这傀儡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相比之下,陆希潘倒是可怜人,受他背叛、受他摆布。他既与陆希潘相好,却又不肯承认。不知道欧阳轩许了他什么,他就打算与陆希潘绝交。即使只是一般的患难朋友,亦不致如此绝情吧?绝交不说,还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么?哈,他要真的从此撇清,让陆希潘绝了念头,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断丝连。婚后没几天,陆希潘虽然醉酒后会打骂我,还算是硬气,断了也就断了吧。却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来找陆希潘温言软语,说:‘陆希潘,让我们重新开始。’其实我婚后的种种不幸,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我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固是不愿的,但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希潘婚后,为了方便与江枫往来,一直是隐居的。这样一来,他被我摄了魂魄的事情,一时间也就无人知晓。家里多的用人都打发掉了,只留下心腹的几个。一切准备好以后,我以陆希潘的名义下了帖子,请江枫到家中用晚宴,尝尝新酿。夜里江枫来了,用人说陆希潘过一会儿就出来,他就在客厅里喝茶,一点没有起疑。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紧张得不行。看看江枫半盏茶过,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语,命令陆希潘的傀儡对江枫下手。
“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端着他的长剑,没招没式地朝江枫兜头砍去。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江枫反反复复,可是把他玩得够了。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凭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答答地流血。陆希潘这等身手,居然一击不中,一定是事到临头手下留情。我心里十分恼怒,料想今晚的恶战是在所难免了。江枫吓了一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手在哪里。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加紧剑招,赶紧把江枫给我了结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回合,江枫岂能轻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陆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过了,衣衫被剑划得破烂不堪,可就是没有一招是致命的。开始我还想,江枫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虽然看不见陆希潘的傀儡,仅凭听风,就辨得出陆希潘的来势,难怪如此周旋了许久。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懂武功,这几年也老见陆希潘练剑。陆希潘的剑法,叫作‘千山暮雪’,出手舒缓如落花,绵密若飞雪。一招一式并不凌厉,却千变万化,丝丝入扣,轻易躲不过。可是陆希潘这时却根本不看敌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处,只顾着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着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地演练出来。而江枫也似早就演练惯了一样,亦步亦趋地躲避着。根本就像是在演戏。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傀儡不肯取江枫的性命,却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枫明白了,他们俩岂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时又惊又气。可是,江枫对于陆希潘的剑法当然比我更了解,这‘千山暮雪’连环一百零八式,其实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门。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过,难道还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谁?这江枫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一桩很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枫每次来,总被陆希潘关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们事后出去,忘了锁门,我的一个丫头进去找东西,回来悄悄跟我说,那屋子里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没听见动刀动枪的。晚间看见陆希潘,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当时也没在意。还记得有一回,江枫快要辞别了,却又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过去原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现在想来,陆希潘既然可以对我施暴,为什么不会同样对待江枫呢?江枫几番急于摆脱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处,我觉得又是解气又是害怕。两人只是在屋子里不停地兜圈。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却不知此刻江枫作何想法,难不成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玩儿的,一个砍一个躲,没完没了?
“这时江枫顿住了,忽然大喝一声:‘陆希潘,你出来!’我暗暗苦笑。陆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只是追着江枫又是一剑劈了下去。这一剑倒是极快极狠,江枫躲闪不及。我只觉得眼前辉光过处,红霞一抹,一只惨白的手掌就飞了出来,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脚边。我狠狠地把一声惊叫吞了下去,抬头看,江枫呆呆地立着,一只袖子染成红色,血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里面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绝境处,只愿同归于尽的那种恨意。陆希潘似也吓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来。
“我看见脚边的手掌,是一只左手,手指又细又白。这时我忽然同情起那个少年人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想不如给江枫一个机会。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傀儡每动一步,脚印就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一见,立刻拔出剑来,追着脚印就砍了过去。
“灯光很亮。江枫挥起他的佩剑,半躬身子,追着脚印,直取陆希潘的下盘。一招快似一招,简直像割草一样。他的脸照在灯下,是青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血红。我想,他也崩溃了。”
墨寻无黯然道:“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聪明。”薛华存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把一支大蜡烛扑倒在地上。屋里本来满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炉里面还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这时全被点燃了。不一会儿,烟雾滚滚地充满了客厅。我呛得不行,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看明白,这一下子陆希潘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江枫的视野里。这一回,他是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真不该用香灰提醒他。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立刻念起咒,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奇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再没别的人,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地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一面嚷嚷着:‘陆希潘,你给我出来,今晚你我做个了断——一辈子的了断!’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地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地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剑光一闪一闪,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如何对我,我也如何对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气。过了很久,里面没了动静,只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如果那个还叫尸体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陆希潘,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枫脸色怪怪的,把自己那只滴血的断腕插入碎肉堆里,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里面的血肉。一会儿忽然一头栽入那些碎肉里,狠狠涂抹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说:‘原来我们彼此都不能放过。’”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
薛华存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江枫会自尽,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只好把那堆碎肉和着帐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里钉好,再给陆希潘发丧,设法将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发现了那具被江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他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畏罪逃跑了。”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存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的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傀儡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傀儡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问我难道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是找江枫报仇的,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
“江枫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陆希潘牵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开纠缠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无所事事,成日买醉浇愁,想忘掉过去。他一直神志不清,陆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边好言好语唤几声,他就又疯魔了,跟着陆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走路总是踉跄,手总是不住地抖,连剑都拿不起来,恐怕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杀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圆天阁的名剑之一堕落到这等地步,你叫他怎么回去见欧阳觅剑呢?我也没用迷药迷住他,只消每天给他一点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样了。有时我都想,如此废人一个,我摄他魂做什么?”
薛华存含酸带讽:“不过,既然陆希潘有这个愿望,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做一对团圆傀儡。”
九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地立着。薛华存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存绝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弱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存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唐小谢似是恍然:“阿姊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存道。
“阿姊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存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存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架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将它们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地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已现出一片暗暗的尸斑。江枫本来就神志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存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糖,“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她不是说,法事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好?”
两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衣冠楚楚、神情峭直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云殢雨,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存的法术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圆天阁岂能容得这些。若是他们容得,事情又何至于此!”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
“薛阿姊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被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地朝着血婴花丛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地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存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得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