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离宫
想必此时宇文暄口中的云儿便是云昭训的小名。
还不待宇文坚应下,我便见到陈皇后皱眉“啧”了一声道:“太子妃侍奉太子多年,竟未产下一儿半女,太子平日应当多多陪伴太子妃,东宫众人,更要雨露均沾,不可专宠一人,否则,让太子妃情何以堪?至于云昭训,本就因为独得太子宠爱遭人忌恨,正所谓树大招风,还是低调行事地好,不可太过招摇,封赏暂且免了。”
宇文暄觑着陈皇后脸色不善,不敢再言,忙答道:“儿臣知错,今后定当遵从母后教诲!”
宇文坚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有意岔开话题,转而问我身边的宇文昶道:“并州那边情形如何?”
宇文昶闻言身躯一震,答道:“近几日时有奏报传来,寇匪扰民,并州百姓苦不堪言,儿臣离开并州多日,今日正打算同父皇母后请辞,希望早日离宫回到并州,以驱逐寇匪,安定民心。”
“嗯,好。”宇文坚微微点头,啜了一口茶,“还是尽快回去为妙,并州毕竟是你管辖之地,出了事,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这是暗示我们夫妻二人尽快离开大兴宫吗?
离开也好,这个似牢笼一样窒息的地方,不待也罢!
陈皇后眉宇一凝,问道:“自邺城往并州,需得几日行程?”
宇文昶恭恭敬敬道:“若是走官道,少则三十日,多则四十日;若是水路,最慢十日。”
我素来知道水路比官道快,但是怎么也不曾想到,同样的日程,水路竟能快上三四倍。
若是全国各地水道畅通,那么黎民百姓出行,也会方便很多吧?
说到此处,宇文坚忽然正视宇文昶,“永儿,你认为究竟是官道方便还是水道方便?”
宇文昶答:“官道虽可以随意所至,但除开平地之外,山陵丘壑,处处都存在着运输困难;而一苇之航,只要水力可以胜任,就能随水道所至而到达沿岸各地。且从运输量上讲,车辆和船舶的差距极大,用力也极悬殊,两者比较,自然是水道运输的优势大。”
见宇文坚频频点头,宇文昶又站起身,对宇文坚说道:“更为关键的是,疏通全国上下水道,不仅有助于来日挥师南下,更有助于沿岸商旅发展,倘若父皇下定决心兴修水利,数千年后,必将因这一创举名留青史。”
古往今来,因兴建水利名垂青史的君主并不是没有前例。
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互相攻伐兼并,战争连绵不断,军事运输十分频繁。
吴王夫差一心想北上伐齐,争霸中原,当时,江、淮之间没有水路可通,只有由江入海,这样走,不但航程长,而且海上风狂浪急,易失战机。
为了安全和便利行军,夫差在蜀冈之上筑邗城,在蜀冈脚下凿邗沟,开通了江淮之间的水道。
开凿之后,沿岸百姓不仅对夫差的利民行为感激涕零,歌舞传颂,夫差本人更是率军沿邗沟北到淮水,入泗水,入济水,西上黄池,与齐晋争夺盟主地位,真乃一举多得之计。
许是“名留青史”四个字令宇文坚动了心,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赞同宇文昶,“汉人开凿槽渠,由邺城引渭水入渠,沿南山山脚,一直通到黄河,给漕运带来了极大便利。朕有意利用汉人开凿所留下的槽渠开富民渠,在渭水之南,傍南山而东,到潼关衔接黄河,你意下如何?”
不待宇文昶再度回答,端坐一旁许久的宇文暄忽然起身,对宇文坚道:“父皇,开通槽渠虽然于民有利,然而闵国建朝不过短短几载,百废待兴,儿臣粗略估计,重开槽渠所需人力不下百万,遑论物力财力,黎民百姓如何负担得起?”
本来我不大相信宇文暄真如外界传言那般宽厚温和,可是今日听他这一番话处处体恤民情,为百姓着想,我倒有点相信那些话不是空穴来风了。
原本宇文坚兴致勃勃与宇文昶谈论兴修水利之事,可是经宇文暄这样打断之后,宇文坚兴致淡了不少,再谈及此话题,显然不若之前那般积极,见宇文昶始终皱眉不语,陈皇后适时转移话题,我们又谈了些其余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议定离京日程后,很快便找借口回殿了。
我知道今日宇文昶在父皇兄长处碰了钉子,心情必然不会很好,待坐上车舆,我依偎在他怀中,小声劝道:“今日父皇与太子说的话,阿永莫要气恼,往后寻着合适时机,再与父皇细细详谈。瞧父皇今日的样子,对兴建水利一事也不是全然无兴趣。”
其实我心里在兴修水利一事上的看法同宇文暄是不谋而合的,漕运毕竟是专制集权的一大象征,具有诸多劣根性,不少君王将其视为攫取天下财富的手段之一,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百姓苦不堪言。
然而方才在含元殿,宇文昶已经因这事不悦,此时我不好再同他争辩,只能暂时这样劝道,以令他宽心。
他笑了一下,唇角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两边脸颊染上两个深深的梨涡,“怀瑾说得对,来日方长,即便今日父皇不愿下令兴修水利,他日我登上皇位,必将亲自推行此事。”
登上皇位?
我吃了一惊,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圣上宇文坚登基不过短短几年光景,而他又一向身体硬朗,无病无痛,便是不日驾崩,继承帝位的人也该是太子宇文暄,怎么也不会轮到非长子的晋王,宇文昶又怎可能有登上皇位的一天?
这话的意思莫非是—篡位!
这个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我重新在一旁的塌上端端正正坐好,回想起青禾曾经告诉我的一件事情。
太子宇文暄束发时,宇文坚曾令闵国最有名的相士为宇文暄卜卦,相士卜卦之后战战兢兢不敢解卦,惹得宇文坚大怒,一气之下竟拿剑指向那名相士,言称相士敢有所隐瞒,便当场将其斩杀。
那名相士吓得瑟瑟发抖,身子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回了八个字:离上兑下,兄弟阋墙。
当时,陈皇后一共生下五子,除了太子宇文暄之外,其余四个儿子分别是晋王宇文昶,秦王宇文俊,蜀王宇文秀,汉王宇文谅,兄弟阋墙必然与这几个人有关了。
宇文坚怒不可遏,又令那名相士一一替其余四个儿子卜卦,同太子宇文暄一样,秦王宇文俊,蜀王宇文秀,汉王宇文谅的卦象均是“离上兑下,兄弟阋墙”,只有一人,卦象与其余兄弟截然不同。
我咽了一口口水,手心洇出大片汗渍,在心底默默将那日青禾告诉我的话重复一遍:“据说那名相士给晋王殿下卜出来的卦象是一飞冲天,贵不可言……”
一飞冲天,贵不可言。
这八个字萦绕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正所谓龙翱九天,“一飞冲天”几个字,莫非指向真龙天子的命格?
蓦地,我又想起方和当年给我卜出的那八个字:红颜祸水,国灭宫倾。
我夫妻二人的命相,大大不同,实在有些讽刺。
只是,现下来看,我的夫君想要成为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人,恐怕要付出很大代价。
青禾所说的那名相士的结局,我记得一清二楚。
当时,宇文坚勃然大怒,认定相士满口胡言,一怒之下,令人将相士拔去舌头,剥皮抽筋,置于烈日之下暴晒数十日,最终丢弃于荒郊野岭,任野狗啮咬其尸体。
今日宇文昶大大方方在我面前表露出对皇位的向往,显然不曾防备于我了,思及此处,我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若是不久的将来,我的夫君真要起事篡位,我这个晋王妃娘娘,又当如何自处?
如果起事成功,宇文昶得偿所愿,我将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如果是另一种结果,那么我和我的夫君,会面临何种下场?
心狠手辣的宇文坚会放过不甘屈于人下的亲生儿子吗?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那样一个冷冰冰的皇位,多少父子兄弟手足相残,只怕宇文坚也会像虐杀那个相士一样,毫不犹豫斩杀自己的亲生骨肉!
不敢再往下想,寒意顺着背脊蔓延至全身,察觉我的异样,宇文昶柔声问道:“怀瑾,冷吗?”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一路虽不再有话,然而我的心中已经决定,今后不论我的夫君要承受什么样的命运,作为他的妻子,我都愿与他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