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解毒
看起来,只有我一人因他不惜命的行为生气,他清隽如玉的面庞倒是一脸无谓,笑了笑,道:“怀瑾教训的是,今日我将余下的半条烂命交到你的手上,你若能救,我自当感激不尽;若是无能为力,也无妨,左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截住他的话头,“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见他抿着嘴笑,又继续说:“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
他点点头,表示遵从,“今后怀瑾但有医嘱,我定然唯命是从。”
这会儿才遵医嘱,也不怕晚!
我起身,有些恼怒地道:“有你这样的病人,即便华佗在世,只怕也给活活气死了!”
他苦笑一下,“为我气坏了身子,实在大大不值。”
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这都什么关头了,还油嘴滑舌,满嘴不正经。
心里终究是担心他下一秒便会毒发,当下没有心思同他打嘴仗,我立刻起身准备平日用惯的金针贴身装好,又给舅父留了信件禀明情况,便勉力扶着闻昶,往济世堂去。
要引出蛊虫,所需的东西多着呢,家里一时半会上哪凑得齐,必须得去济世堂不可。
他倒是沉稳,生死关头,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多问,任我搀扶,向济世堂行去。
我问:“你不好奇,我用什么法子救你吗?万一我是个庸医,将你害死了怎么办?”
他柔声笑道:“我对你,一万个放心。”
霎时,也不知怎么了,我竟因为他这短短的几句话,心底莫名涌过一股暖流,唇角也于不知不觉之间沾染上笑意。
进了济世堂,我立即大叫:“来人!来人!”
早我几年入门的大师兄见我慌慌张张,一点为医者应有的端重沉稳之气都不存,不由气恼,怒喝:“前堂尚有病人静养,你在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被这么一喝,我才回过神来。今日确实过于激动了,平素接待过的重症患者不在少数,偏偏遇到这个家伙便方寸大乱,大师兄骂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闻昶站直身,抬起他那双水晶般明亮的眸子,对大师兄深深鞠了一躬,缓缓开口:“师兄恕罪,怀瑾挂念我的病情,情绪难免激动,她已知错,师兄宽宏大量,不要斥责于她。”
大师兄显然对闻昶的这一套相当受用,脸上的怒容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来不及顾我这个师妹的心情,关切道:“阁下面色暗沉,莫非是中毒之兆?”
闻昶望着我,嘴角浮起一个无力的笑容。
我细细向大师兄说明了诊治结果,又将我想的法子一五一十交代了,大师兄的脸色才缓和过来,背着手,道:“这蛊毒再晚两日,便真要一命呜呼了,公子今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生怕大师兄再絮叨下去,我打断他,“救人如救火,待到引出蛊虫,再闲话家常也不迟吧?”
“对对对!”
大师兄忙不迭点头,唤来几位师弟,命他们给我打下手。
我想出的法子原也不难实施,《黄帝内经》上曾经记载过苗疆蛊虫的解毒方法:命中蛊之人脱去外衣,置于一装满热水的大浴桶内高温蒸煮,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引出受不了热气的蛊虫。
此法虽然简单,但是人体承受能力有限,中蛊之人本就病体孱弱,高温之下,一个不慎,便会血管爆裂而亡,死状之恐怖,只可用触目惊心形容。
为了确保中蛊人在施治的一个时辰之内性命无虞,需得有一人随立在旁,每隔一盏茶功夫在浴桶内添加金银花、连翘、穿心莲、大青叶、板蓝根、菊花、败酱草、射干等药物,而每隔一炷香功夫,还需在中蛊之人身上百会、神庭、太阳、耳门、睛明、人中、哑门、风池、人迎、膻中等十大穴位施针,如此双管齐下,方可完成施治。
否则,蛊虫即便顺利引出,中蛊人也早因受不住高温一命呜呼了。
我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但是堂堂一个公主,怎么也该懂得些男女大防的道理。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青天白日对着陌生男子的胴体,实在不成体统。
几个师弟将浴桶及药材备好,竟然没有一人过来商议侍立一旁的人选,而那边厢,闻昶已经自顾宽衣解带,全然不管房间之内尚有我这样一个女子!
我硬着头皮拦住大师兄同师弟们,他们好笑地看着我,不说话。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我有些脸红,心下发慌,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谁……谁留下……我……我得出去了……”
“在场这么多师兄弟,哪一个及得上师妹你的针灸之术呢?”大师兄道。
几个师弟立马跟着打趣起我来。
“病人可是师妹带来的,你不得负责到底吗?”
“我们几个大老粗帮着拎几桶水还差不多,针灸可就不会了!”
“我看师妹是情窦初开,对着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害羞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调侃,我又羞又恼,气狠狠地回嘴:“罢了,不帮忙就走远些,别在这儿惹我心烦!哼,没有你们,我照样把毒解了!”又不忘补上一句:“待师父回来,看我怎么告你们的状!”
我这样说话时,他们纷纷张大黑亮的眼睛,好笑地看着我,直到我又大声呵斥几句,才作鸟兽状散了。
罢了罢了,今日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做一回侍奉闻昶的人。
他曾舍命相救,虽后来证实是乌龙一场,可当时那份心意不是假的,今日服侍他,我不该感到委屈。
更何况,《黄帝内经》上记载的这个法子,我只在书上见过,从不曾付之真正的诊治之中,今日开了这个头,往后诊治其余病人,也多了一份经验,岂不是造福众生,皆大欢喜?
总而言之,我是不亏本的。
有了这一个一个“借口”,我对着宽衣解带完毕的闻昶便坦然多了。
只是,我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自方才开始,便一句话不说?
待走进浴桶旁边,我才了然。
水温如此之高,浴桶之下又有柴火持续不断地燃烧加温,饶是绝世高手,也不一定撑得住,哪还说得出话来呢?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而下,曾经清俊的面庞被热气蒸得发红发紫,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他这样受苦也于心不忍。
我汲了一方冷帕子,细细替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只期能稍微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每到换药或施针的时候,我都格外紧张,生怕自己一个失手,宇文昶就会死在我手上,那么……
后面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往下想了。
待到战战兢兢的一个时辰过去,瞧见水面边缘浮起一个又黑又干的虫状物,我舒了一口气。
蛊虫顺利引出,而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毫无淑女风范地大喊大叫,令人将柴火灭了,我如同脱力了一般,脚下一个趔趄,大半个身子便栽到了地上。
师弟们在大师兄指引下,将被熏得神志不清的闻昶架到厢房歇下。
我有些不放心,欲追出去瞧他,却被大师兄拦下,“方才你舅父差人过来寻你,说是家中来了贵客,要你尽快赶回家中,不得耽误。”
舅父对我施药救人一事,向来不反对,如今特意差人来济世堂寻我,定是另有急事。
往厢房的方向眺望一眼,我满腹忧虑地离开,只盼望师弟们照顾好他,明日,再来探望吧!
不曾想,这一面,竟再没望上。
我匆匆返回家中,只见门前停了一辆一前一后纵置的彩绘富贵如意牡丹车舆,镌刻华丽的金银丝纹饰,正中间立着一根状似大伞的木棍,棍下装有八銮。
乘着如此尊贵的车舆,想必今日家中确有贵客临门。
不敢怠慢,我提步入内,主位上坐着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年,天蓝的轻袍绶带,将这少年的身躯衬托出优雅从容的高贵气度。
见我来了,这人大喜过望,急忙站起身唤道:“八妹!”
这一声“八妹”让我恍若隔世,神思略一恍惚,当下虽然不能辨出这人的姓名,但是他的身份却也一目了然了。
该是我的某个哥哥吧,不知道是父皇的第几子?
舅父同样自客座上站起来,对着我皇兄站立的方向福了一福,正色道:“公主,临海王已在此恭候多时。”
临海王?
原来这就是那位风流倜傥,生性宽仁,学识渊博又待人大度的四皇子张璟之。
他是父皇的第四子,据说尤擅骑马射箭,曾经命仆人伏于地上举起帖子,飞马射之,竟能十发十中,举贴的人甚至丝毫不感到害怕。
我微笑,低头唤了一声:“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