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指点江山
自皇宫出来,赵玉符与董中书二人走在大街上,此时街上已然渐渐有了人气,想必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整个玉京便又是人声鼎沸。
「老师……」董中书亦步亦趋地跟在赵玉符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赵玉符头也不回,环视了一周路上的百姓:「你小点声,我听得见,他们听不见;我说话,你听得见,他们还是听不见。」
「老师,您真要归老?」
「我不辞官,你可当不成宰相。」赵玉符笑道:「我走了,你五年之内必定可以入阁!」
「学生其实不急。」董中书无奈道。
「你当然不急,急的是陛下!」赵玉符轻哼道:「否则何必要急着将你调入京城?否则何必要当着我的面问我那个问题?」
「今日……今日冯天御他……」董中书咬牙道:「这阉竖已有祸国之相!老师,你这些年为何……」
「我为何放任自流?」赵玉符随意道:「中书啊,你不懂。」
「学生的确不懂!还请老师解惑!」
「冯天御他是个好人。」赵玉符道:「他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无甚机心的大好人!」
「这等插手立储大事的阉竖也能算作好人!」董中书恨恨道。
「你也说是大事了,陛下不也没生气?」
「陛下那是被奸佞蒙蔽……」
「陛下当了三十年皇帝,这三十年砍过的太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得偏生就被冯天御蒙蔽了?」赵玉符不紧不慢道:「所以我说你不懂……宫中近侍不仅负责皇家起居,更与禁军共同分担拱卫皇宫之责——你想想,司礼监掌印是多大的权柄?往年能坐上这个位子的大太监哪个不是金身宗师的武道修为?冯天御区区一个血丹境凭什么占着这个茅坑?这是多大的恩宠?不……」
赵玉符顿了顿,缓缓道:「不是恩宠,这话说得小了,陛下其实是真把他当朋友看的。」
「甚至说他是陛下唯一的一个朋友,并不为过。」
董中书有些不服气:「老师您与陛下君臣相得,未必便……」
「我?我差得太远。」赵玉符摇了摇头:「陛下对我始终隔了一道帷幕,但我又何尝不是没有对陛下坦诚相待?」
「总之啊,这几年你莫要得罪冯天御,一是没必要给自己树敌,二来呢,这人确实不错,你多相处相处便知。」
「这几年?」董中书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几乎立刻便提炼出了赵玉符话中关键:「陛下他……」
「陛下就在这几年了。」赵玉符叹了口气,
「宫中这般多御医竟尔束手无策?」董中书担忧道。
「何止是御医?我去请了天下第一神医莫玉檐亲自为陛下诊疗,连莫神医都没办法,那便是神仙难救。」赵玉符背着手:「这几年你只管踏踏实实做事,不要参与立储之争,等新帝即位,自然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那方才老师您在陛下书房的那个回答究竟是……」董中书迟疑道。
「中书啊,你觉得陛下如何?」赵玉符没有回答董中书的问题,反而反问道。
「自是明君,虽比不得太祖皇帝天纵之姿,可若单论及处理政务之勤勉,咱们大魏历代皇帝中应是坐五望三。」董中书几乎不假思索道。
「那你觉得我这个宰相当得又如何?」
「老师宰执大魏近二十年,不仅魏地,就连北狄南越的君臣也纷纷称赞老师的贤能。」
赵玉符嗤笑道:「既是明君贤相,为何这天下还是一日日糜烂下去了?」
「这……」董中书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以啊,立储立哪个很重要么?」赵玉符摇头:「病入膏肓,天下第一神医来了也没辙!天行有常,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董中书脸色微变:「老师,慎言!」
「嘿!中书啊,你还想试试?」
董中书神色肃然:「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赵玉符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董中书,这是他第一次回头。
「好,那你倒是说说,大魏究竟症结何在?」
董中书知晓老师是想要考校自身,不由绷紧了脸,环顾四周后,方才缓缓道:
「学生私以为大魏症结所在,正是因我儒学不兴!」
赵玉符一挑眉:「天下读书人哪一个不需要通读儒家经典?如今的国朝论试说是儒学论试也不为过,何以儒学不兴?」
董中书摇了摇头:「不仅我大魏而已,往上数周朝,再往上是虞朝,哪一个不是外儒内法?骨子里还是《商君书》里的那一套。」
「国朝以驭民五术行治国之道,若是天下武道不兴,倒也罢了,可您看看现如今这些个武夫,哪一个是真正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的?」董中书叹了口气:「学生这三年于蜀地为官,与当地的武道门派打了不少交道,川蜀郡武林门派以唐门为首,唐门弟子在蜀地的地位甚至可以堪比公门衙役,整个锦都府若是出了甚么大大小小的事情,百姓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去府衙伸冤,反倒是要去唐家堡的刑堂论断曲直,岂不可笑?」
「难不成唐门弟子便可在川蜀郡横行无忌,无视朝廷律法不成?」赵玉符笑着反问道。
「那倒不是!」董中书摇了摇头:「年前有一位唐门长老的独子于闹市纵马,撞死了一个寻常老汉,这名唐门弟子不仅未曾下马受缚,反倒是扬长而去,遁回了唐家堡,锦都府衙的叶捕头带着一队捕快上唐家堡要人,您猜怎么着?」
「这小子被唐家堡保下来了?」
「没有!不仅没有,此子还被唐门刑堂堂主亲自于门派大殿、当着那位唐门长老的面将其明正典刑,事了又将头颅割了下来,送给了叶捕头交差。」
「唐门此番决断倒也公允。」
「公允!何止是公允?」董中书冷笑道:「这唐门弟子若是落到了锦都府衙门,锦都府君碍着唐门的面子,都未必要令他偿命,只怕顶多也就是赔点银子了事罢了,可唐门刑堂竟眼睛也不眨一下便对其处以极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得很啊!」
「唐门此举,倒也不负正派之名。」
「老师说得是!往年我还一心闭门苦读圣贤道理之时,心里想的名门正派,各个都是心地仁善的大好人,可真到了蜀地一观,便知这个想法大有谬误,难道名门正派之中便没有坏人?正派之所以为正派,并不在于其门派弟子有多么良善,而是他们愿意守住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规矩与法度!」董中书继续道:「可他们守的却并非朝廷的法度,而是自家门派的法度!川蜀郡所在乃是魏土,那唐门弟子撞死的是我大魏百姓,唐门刑堂有甚么资格动用私刑处置犯人?搞得现在锦都府百姓遇事竟只知唐门刑堂,不知锦都府衙!这便是大大的僭越!若是天下门派俱与唐门一般,那国朝法度岂非形同虚设?」
董中书一振袍袖,言道:「自两百年前少林寺覆灭,剩余僧侣遁入枯寂,佛门便是谪鸣寺一家独大,道门执牛耳者则为流云观,只是偏生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李玄空,也是个道士,这才让流云观失色不少……而若论天下剑客心中圣地,却非断剑门当仁不让,只是这一代剑势剑术无敌天下的两位宗师尽皆不是断剑门人,圣地之名只怕摇摇欲坠。天荡山脉中门派甚多,却唯天荡派马首是瞻,如今其势力范围竟隐隐盖住了北地四郡。」
「而在北狄与大魏交界之处,近些年来蛊王宗可谓风头正劲,那位横空出世的蛊王甚至扬言要在八年后的玄空论武中摘下天下第一之名,只怕真有惊人艺业。」
「剩余诸如唐门、昆仑、华山等本地门派,各自深耕一郡之地,当地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俨然已与当地官府呈分庭抗礼之势,若再放任自流,终成大患!」
「而这些门派弟子,虽生于魏土,却是在江湖门派的荫蔽之下长大成人,心中对咱们国朝究竟还有几分忠心、几分认同?」董中书痛心疾首道:「两百年前狄人南侵,几乎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我大魏军士一触即溃……这自然是因为当时大魏国力空虚之故,可当年若是那些江湖武夫真有一星半点儿的家国情怀,便是齐齐去北地阻上一阻,难道还不能稍稍拖慢一下北狄骑兵的铁蹄?」新笔趣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今日北狄再度南侵,真到了山河沦丧、神州陆沉之时,那些江湖门派掌门的眼睛不知会不会眨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