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因为八阿哥的事情,康熙对我一直未有任何表示,直到三月份似乎才想起宫中还有一个我。此时,八阿哥的事已经是尘埃落定,康熙特意颁布圣旨,喻告满朝文武,八阿哥永无翻身的可能,许是心灰意冷,过完春节八阿哥就带病离开京城,住进了位于西山北郊的香山别院,谢绝一切探访。
一日,正在屋子里发呆,魏珠匆匆带着康熙的口喻而来。暖阁里,康熙正在闭目养神,一年多不见,他似乎又老了很多,两鬓斑白,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眼睑下垂,神情苍老疲惫。
魏珠小心翼翼的躬身道:“万岁爷,晓枫姑娘到了。”康熙立即睁开了眼睛,我上前跪地请安,康熙默默打量了我一番,示意我起身坐在下首的软凳上。
“这一年,你过的可好?”康熙口气温和的询问,我微俯了俯身子,淡淡回道:“奴婢叩谢皇上恩典,这一年来过的平静淡然。”康熙点了点头,扶着魏珠的手坐直身子,一幅静候的神情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等待我的答案,没想到我抗拒来抗拒去,仍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嘴角忍不住泛起几丝自嘲。
康熙问:“你的选择呢?”我不吭声,只是沉默的跪着,又过了一会儿,魏珠见我仍不说话,遂忍不住催道:“姐姐,快给万岁回话呀!”我咬着唇,就是不开口,康熙见状竟罕见的笑了起来,好似早已料到我会如此,他随手从软榻上挑起一份奏折,口气极为淡然的道:“你从小就中宫中长大,与朕的几个儿子都相处的不错,但按年龄来算,十四阿哥胤祯与你最是相配。”
十四阿哥?果然是他,真的是他,其实这个结果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十四阿哥从小即与我相识,而且一直很有交情,这个康熙早就知道,十四阿哥的侧福晋生产的时候,康熙还特意命我前去帮忙。如今因为毙鹰事件,八阿哥失宠,四阿哥远离朝事,十四阿哥却渐渐受到康熙的重用,时常出入乾清宫,康熙遇事也会经常询问他的意见,而他的意见又常与康熙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越发受到康熙喜爱。
康熙能将我许给十四阿哥,从某种意义来说,应该算是对我的格外恩赐,我木然的跪在地上,即不谢恩,也不领旨,眼睛茫然无措不知该落向何处,此胤祯非彼胤禛,心好像针扎似的疼,泪慢慢冲进了眼眶,如今的十四阿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气质文雅的少年了,我看不懂他,也不愿去懂他。
我不敢去猜测,毙鹰事件中,十四阿哥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四阿哥和八阿哥斗,在我看来无可厚非,因为他们一直站在对立面。可十四阿哥不同,他从小就跟着八阿哥,一直都是八阿哥倚重的好弟弟,如今八阿哥刚受重创,他立即从八阿哥背后走上了朝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受到了康熙的重用和恩宠。
以前的八爷党,肯定会再推出一个人与四爷党相抗衡,十四阿哥也肯定是第一人选,八阿哥一生辛劳,费尽心思打出来的天下却为十四阿哥做了嫁衣,他该情何以堪?越往下想,思绪越乱,我到底该怎么办?还要再抗一次旨吗?我伏在地上,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领旨谢恩的话如何也吐不出来。
康熙见我半天不语,又叫了一声:“晓丫头。”声音满是逼迫,我抬头看他,面无表情,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我,一幅不等到答案绝不会罢休的模样,我狠狠咬着唇,一阵无力迷漫我的全身,此时此刻,我还能做什么?真的要嫁给十四阿哥吗?
难道真如四阿哥所说,我是注定要嫁进爱新觉罗家的,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怎么办?想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想着那些我曾向往曾经历过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想着四阿哥哀伤失望的眼神,心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
罢了罢了,即是不愿意,我又何必勉强自己,生死由天定,若要让我屈服,我是如何也做不到的,倒不如全交给老天爷,思至此处,我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回绝,“啪”的一声,一本黄皮奏折落在我面前,我赶紧收了声,抬头看向康熙,他扫了我一眼,道:“这是科尔沁的玛桑呈上来的奏折。”我一愣,忙捡起来细看,前面都是一些很官方的歌功颂德的话,可后面-----“今臣欲将万琉哈晓枫接回草原,以慰吾父生前之遗愿”-------
我浑身一震,蓦然抬头:“皇上------”,康熙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玛桑向朕请旨想接你回草原。”我狂喜,忙放下奏折,躬身嗑头,道:“奴婢求皇上成全,奴婢求皇上成全。”康熙默默瞅着我,半晌未做声,魏珠躬身低头站立,康熙道:“难道这京城就没有一丝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我默不作声,康熙又道:“一年前,杜顺获罪入狱时,胤祯曾为杜顺求情,被朕罚在乾清宫门口跪一夜,此事你可知道?”我道:“此事奴婢知道。”因为此事,我始终欠了十四阿哥一份情,也曾想亲口对他说声谢谢,可他始终未曾给我这个机会。
康熙叹了口气,道:“事后,朕给杜顺留了一条生路,不料杜顺并未领朕的情,后来的三个月中,胤祯向朕求了三次婚,非要娶你为侧福晋,为了你不惜三番五次的顶撞朕。”
我惊愕万分,没想到十四阿哥竟然去求过婚?康熙又道:“胤祯与你年纪相当,你们又自小相识,平日他对你也是极为照顾,朕以为时至今日,你一定会愿意嫁给他。”我哑然无语,怪不得康熙会先告诉我他赐婚一事,或许他就是想知道我会不会愿意嫁给十四阿哥。
康熙又叹了口气,语气似有些遗憾的道:“朕也很想答应他的求婚,只是朕答应过你,让你自由选择将来,如今玛桑即然要接你回草原,朕也要考虑他的想法,所以是走是留,朕交给你自己决定,只是”他顿了一下,又道:“如今查查哈已病逝,你若要坚持回草原,务必要考虑周全。”他的眼神有些复杂难懂,我有些奇怪,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猜测。
康熙语气温和的问:“你还是要回草原?”我点点头,道:“这是奴婢一直以来到心愿。”康熙略微想了想,扭头对魏珠道:“拟旨恢复万琉哈晓枫御前秉笔女官的身份,食正六品俸禄,不属**管制,可自由出入宫门。”
我心神一震,愣愣的看着康熙,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皇上可是同意奴婢回草原?”康熙淡淡一笑,道:“朕准奏。”我愣在原地,眼睛直直盯着康熙,脑子竟出现了一片空白,刚还想着康熙若要逼着我嫁人,大不了破釜沉舟,以死抗争,没想到竟会峰回路转,如此轻易,我便恢复了自由身,幸福来的太快,快到让我不敢相信了。
康熙见我如此,竟抚掌笑了起来,边笑边问:“怎么?舍不得离开?”“不------不是-----”我忙回神,赶着道:“奴婢谢皇上隆恩。”康熙静静打量了我半晌,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回草原的事,朕自会安排。”我又重重的嗑了个头,这才躬身退出大殿。
我的生活一瞬间就充满了阳光,而且阳光明媚,好似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所有的不快,郁闷,忧愁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曾经历的一切,好像真的不过只是虚梦一场。
见过康熙的第二天,为我恢复身份的圣旨便传遍了紫禁城,我虽挂着秉笔女官的位置,却不用再去乾清宫当职,每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准备回草原的事,康熙即然亲口许诺让我回草,就绝对不会再出尔反尔,他会为我恢复身份,自然也是做给科尔泌看的。
我开始放松心情,用心的将我曾走的地方又重新走了一遍,与四阿哥初相逢的御花医,曾与回玉一起笑闹的小树林,还常用去姑姑宫中,姑姑得知我要回草原,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时常拉我与她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恨不能时刻将我留在身边。
十二阿哥也开始为我准备东西,我们说好只要皇上遣我回草原的圣旨一下,他就去请旨送我回草原,然后带上桑丹,我们一起去草原好好疯狂一回,我看的出他比我还兴奋,说起草原之行,眉飞色舞,一改往日的清淡出尘,那模样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意思。
一日,正在小院里采摘盛开的玉兰花,准备晒干以后,带到草原去,想必草原上绝不会有玉兰花。刚摘了小半篮,半掩着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我回头,九阿哥和十阿哥刚好踏进门,十阿哥又反手掩了门,我一惊,手里的篮子立即掉在地上,玉兰花散了一地。
十阿哥见状,微微一愣,即而又哭笑不得的轻斥:“我们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怕成这样?”我脸微红,佯瞪了他一眼,安也不请,自俯身蹲在地上一边拾散落的玉兰花,一边不停猜测他们所为何来?九阿哥站了会儿,忽地走过来,蹲在我身侧,一言不发的帮我拾玉兰花,我大张着嘴巴,目瞪口呆的盯着他,他眼皮抬也未抬,一心一意的拾着花。
难得见他如此心平气和的对我,我竟有些大大的不习惯,只是呆怔在一边,十阿哥嘿嘿笑了两声,也走过来帮我,不一会儿,所有的花已全部捡干净,九阿哥起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玉兰花,又低头问我:“可还要摘?”我忙摇头,他扫了我一眼,也静立在一边。
十阿哥也陪站在一边,我偷偷看了看视线落在别处的九阿哥,表情僵硬,眉目间似挂着一丝忧伤落寞,这样的九阿哥让我心里更是不安,他在我眼中一直都是高傲的,桀骜不驯的,眉头高高的挑着,带着三分嘲讽三分轻佻,这样的他虽让我无比憎恨和厌恶,让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但这样的他在我心中最熟悉。
几个人默默站了会儿,他们不开口,我也绝不打算开口,如今我已快恢复自由身,做什么事也不敢再由着性子来,只想着以静制动,看这两人究竟意欲何为。又过了半晌,终是十阿哥沉不住气,挠了挠头,道:“晓枫,今天我们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什么?”我有一瞬时的怔愣,即而轻笑起来,笑道:“十爷说笑了,奴婢一个小小的宫女,能有什么用?”十阿哥摇摇头,道:“此事只有你能做。”我还是有些不相信,疑惑的看向九阿哥,九阿哥一反常态的没有扭过头,而是直直的与我对视。
我这才真正相信,他们确是有事找我,犹豫了片刻,我对十阿哥道:“那进屋说吧!”九阿哥不吭声,率先进了屋,两人坐在软榻上,打量着小屋里的摆设,因为屋里的东西我早收拾干净了,所以看起来十分简陋,我放下花篮,手脚利索的给三人各泡了杯茶。
九阿哥从进屋,就在四处打量,十阿哥也有些愣,半晌后,方问:“晓枫,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笑了下,道:“很多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我都送人了。”十阿哥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安,嗫嗫问道:“你还好吧?”我点头,道:“还好。”
他一时间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说,只拿眼睛去瞅九阿哥,九阿哥垂着睫,一幅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表情,我也默默喝着茶,心里越发好奇,他们到底为何事而来,又有什么事会求到我身上来,为什么一向耿直的十阿哥,竟也是一幅难以启齿的神情?又过了好一会儿,十阿哥见我始终不吭气,有些坐立不安,“晓枫。”他试探着问:“我们想求你一件事?”我放下茶杯,道:“不知十爷有何吩咐?”十阿哥看了看九阿哥,又将目光转到我身上,道:“我们想请你去看看八哥。”
“八爷?”我忍不住惊呼一声,十阿哥脸色也随之变了变,沉声道:“自从去年那件事后,八哥就大受打击,一直大病不起,皇阿玛只遣了两名御医问诊,后来更为了避晦,皇阿玛命人将重病不适合移动的八哥从畅春园附近的别院移回了贝勒府,前些日子八哥的病刚稍有起色,便不顾八嫂反对,非要坚持搬到西山的香山别院去住。”
他顿了一下,又道:“香山别院很早就被皇阿玛赐给了八哥,可这些年八哥一直朝事繁忙,从没有去住过,条件也不如贝勒府,自从搬过去,八哥的病就越发严重了,他自个儿又不爱惜身子,茶饭不思,又一直不肯用药,我和九哥天天求日日劝,费尽了心思,八哥就是不听,眼看-----眼看------”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语气哽咽,眼中泪光闪动。
我有些呆,好像一时还不能消化他的话,早知道八阿哥面对如今局面,肯定是有怒有怨有不甘有绝望,但我没想到他会不甘绝望至此,拒绝用药,他是想用死来让自己彻底解脱吗?难道于他而言,除了权力就再没有别的值得他留恋吗?
埋头想了半晌,方才抬头,问:“皇上知道吗?”十阿哥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悲痛,木然的道:“皇阿玛只对太医说要勉力医治。”果真是恩断情绝,康熙的态度对八阿哥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十阿哥猛擦了擦眼睛,神情哀伤的看着我,道:“晓枫,你去劝劝八哥吧!我和九哥商量着,八哥对你用情至深,你的话他肯定会听的。”我垂眼盯着地面,面上依旧是风淡云清,可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想着八阿哥如今正痛苦的躺在床上,静候生命走向终点,心也随着疼了起来。
十阿哥见我只是沉默不语,神色间有些焦虑,他坐直身子,紧紧盯着我,道:“晓枫,我知道你恨八哥,可朝堂上的事,也不是八哥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况且八哥这些年对你如何,你自己也知道,八哥最近总是半是清醒半是昏迷,清醒的时候就默默盯着帐顶发呆,谁都不理,昏迷的时候,口口声声都在叫你的名字,时常泪流满面。”
我心神一震,瞪大了双眼盯着十阿哥,半晌才回过神来,苦涩的一笑,慢声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十阿哥满脸的不相信,一撇嘴,道:“若是不恨,上次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害的八哥回府大病了一场,这次生病也都是因上次的病落了病根,才会来势凶险。”
我不吭气,可脸色显然不是很好看,十阿哥扫了我一眼,很识相的收了声,只是略带丝哀求的看我,求道:“晓枫,你就看在八哥以前确是真心待你的份上,去劝劝他,难道你真忍心眼看着八哥走向绝路?”真心?我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只觉得满心的苦涩,十阿哥自顾自的续道:“这些年八哥为了你,一直不肯再纳侧福晋,外面传言说他畏惧悍妻,不敢再娶,可真的是这样吗?八哥虽柔善,但也绝没有惧怕八嫂,况且八嫂虽说性子烈,但也从未反对八哥纳妾,有好几次八嫂还亲自托我们劝说八哥纳几房侧福晋,只是八哥一直不肯,说都不是他心中想要的。”
我咬着唇,极力忍住泪水,半晌后方才问:“八爷,知道你们来寻我吗?十阿哥摇摇头,道:“八哥现在连八嫂都不愿意见,是十四弟让我们来找你的,他说你的话,八哥一定会听。”我诧异万分,十阿哥催我:“晓枫。”我凝视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发了半晌的呆,才低声问:“什么时候去?”十阿哥一喜,大大的呼了口气,立起身道:“你等着,我们会安排的。”我点点头。
十阿哥见我已经应允,就急着要走,九阿哥走至门口,又顿住脚步回头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说,不料站了半晌,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扭头走了。我静静坐在窗前,阳光透过窗帘,柔柔的照在我身上。
在屋里坐了半晌,忽觉得有些烦闷,起身走到床边,俯身打开一个箱子,从箱底拿出几本书,又坐回窗前翻阅,这几本书都是八阿哥曾经送的,夹在里面的纸条我一直没有动,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模糊,泪光朦胧处,总会浮现出一个高贵清华的身影。
正伏在窗前发呆,门“砰”的一声被大力的推开,我惊讶的抬头看,一脸寒霜的十四阿哥正快步走来,他一眼就看见伏在窗前的我,脸色越发难看,紧盯着我,一步步走近。
我垂下眼睑,站起来倚着窗,他在我面前站定,胸膛剧烈的起伏,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手上青筋暴突,我有些慌,但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平静的抬起头,行了个问安礼,直接问:“不知十四爷有何吩咐?”他嘴角有些抽搐,眼光森然,宛如两柄尖刀。
“皇阿玛说你不肯嫁给我,是因为你想回草原?”半晌后,他才冷着声问,原来果真如我所料,我暗叹了口气,又俯身行了个礼,语气柔和的道:“奴婢谢十四爷三番四次的相救,只是奴婢被困皇宫近多年,一直渴望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
“如果是四哥,你也会如此选择吗?”他打断我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我,我微愣,忍不住去想,如果康熙没有告诉我玛桑想接我回草原的事,如果当时康熙赐婚的人是四阿哥,我还会不会拒绝?想来想去,总是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眼角不经意的一瞟,十四阿哥正满脸嘲讽的盯着我,脸上冷气逼人。
忙收回了纷飞的思绪,垂下眼,不冷不热的道:“这个如果不成立,奴婢不想回答。”他静立了一会儿,猛的伸手扯住了我的胳膊,将我用力的往前拉,我一个踉跄,扑在他面前,他有些咬牙切齿,但还在极力忍着,“我当真不如四哥?为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肯有半分感动?”
我道:“我当然感动,但感动并不意味着我就要以身来许来报答你的恩情。”他盯着我半晌不吭声,但手上的力气渐大,疼的我皱起了眉头,我抬头平静的看着他,鼓起勇气与他对视,问:“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十四阿哥吗?”他怔住,我笑了下,道:“你经常说我变了,其实我们到底是谁变了?”他目光有些暗淡,微微撇过了视线。
我笑起来,这些日子一直笼罩我的迷雾,渐渐散开,我一直在揣测,如果四阿哥要弄死那两只鹰,首先就得想法子打动送鹰的太监和侍卫,可八阿哥即然敢让他们送鹰,这些人肯定跟随他多年,都是他的心腹,四阿哥想要打动他们,恐怕不会简单。
可是如果有八爷党的人暗中给四阿哥行了方便,那整件事就不再那么难,从这件事中获利最多的便是十四阿哥,他一向都是八爷党的人,八阿哥自然不会提防他,他完全有机会在八阿哥身边安插一两个心腹,而且他若想得到康熙的重视,就必须真正从八阿哥身后走出来。
十四阿哥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冷哼了一声,道:“不是我做的。”我笑:“奴婢不懂十四爷的意思?”他扭头扫了我一眼,冷笑道:“你又何必装傻,那件事人人都怀疑是我所为,甚至连八哥都怀疑是我做的。”他脸上竟浮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
我摇摇头,道:“此事已成定局,是谁做的也没有必要追究了,只是此事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十四阿哥扭头看我,我一字一顿的道:“在这个紫禁城,为了皇位,连血肉亲情都可以割舍,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他盯着我,面无表情,半晌后才道:“你以为你回了草原,就能远离争斗,就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立即回答,“当然。”
他笑了起来,笑容满是讥讽,似是在嘲笑我的幼稚和天真,我渐渐冷下脸,问:“你笑什么?”十四阿哥道:“玛桑仅有三子,大王子是嫡妃所生,其母出身显贵,大王子的福晋又是巴林部王爷的爱女,在科尔泌势力宠大,只是大王子德行一般,又贪恋美色,势力虽大但声望不高,相比而言玛桑更为宠爱哲楠,也颇有将王位传于哲楠的意思,玛桑突然上奏折,想接你回草原,多半也是哲楠的意思。”
我点点头,道:“这个我能猜的到。”十四阿哥瞟了我一眼,又道:“哲楠虽受玛桑喜爱,但仅是庶福晋所生,出身低微,在科尔泌势力有限,一直受到大王子的打压,几乎是举步维艰,可去年哲楠将年仅十四岁的同母妹,嫁给了仓津王爷的弟弟,此次联姻,让哲楠在科尔泌多了几分底气,也多了几分影响力。”原来科尔泌也如紫禁城一般,争斗不断,嗓子有些干,暗暗咽了口口水,我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十四阿哥道:“玛桑身子一直不好,听说最近突然卧床不起,想来时日无多,以前大王子虽也压制哲楠,但只是暗地里动作,可玛桑一病,大王子就借故将哲楠的几个亲信调离了哲楠身边,还凭借大王子的身份收回了哲楠手里的兵权,哲楠虽然声望高,但苦于没有势力支持,根本无力与大王子抗衡。”
我默然不语,十四阿哥面上的寒冷渐退,道:“这些年哲楠一直在极力拉拢仓津,也是因为仓津在背后支持,大王子才不敢对哲楠动手,如果哲楠能让仓津全力支持他争夺王位,以翁牛特部在草原的势力,以他的声望,加上纳穆生格的帮助,最终他与大王子,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定可知。”
窗前的阳光,柔柔的照在身上,我却连一丝暖意也没有,心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他又道:“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发现仓津王爷对你不一般,十哥后来还特意让人去翁牛特打听,这才知道你从小即与仓津相识,很多人都以为你会成为仓津的王妃,哲楠在这个时候接你回草原,其目的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嘴角上扬,忍不住轻笑起来,边笑边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无论是在紫禁城,还是在草原,都无法摆脱沦为棋子的命运?”他微叹了口气,道:“晓枫,在京城不管你嫁给谁,我们都会尽全力的好好待你,给你想过的生活,可是去了草原,哲楠虽对你好,可为了自身的利益,他未必能让你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
我直直盯着他,心里虽已相信他的话,可嘴里仍不肯承认,“这都是你的猜测,哲楠接我回草原,不一定是非要将我嫁给仓津,就算他想如此,只要我不愿意嫁,仓津也一定不会勉强娶我的。”十四阿哥轻点了点头,道:“是,哲楠接你回草原,确是不一定非要你嫁给仓津,他不过是想手中有一块能打动仓津的筹码,只是你可有想过,如果哲楠真的将你接回了草原,四哥怎会放过他?就怕是八哥,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我身子有些发软,硬撑着才没有软倒在地上,对他的话我没有丝毫怀疑,四阿哥将来会是雍正,如果我真的回了草原,他怎么会放过哲楠?难道我真的能如此自私,为了一已之利,而将整个科尔沁置于险地?真是悲哀,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十四阿哥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我已经求了皇阿玛,若是你不想回草原了,那我的求婚就还做数,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好好对你,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曲。”他语气很软,我能感觉到他的真心,侧头想了想,我问:“你愿意放弃权力,只跟我做一对神仙眷侣吗?”他脸色微变,微皱起眉头,眼神复杂,我侧头笑道:“我之所以一直抗拒嫁给这里的任何人,就是不想卷入任何争斗中去,我不想我的将来是在阴谋和恐惧中度过。”
说罢,我静静凝视着十四阿哥,又问:“你愿意让我的后半生,在安稳和祥和中度过吗?”他沉默的看着我,眸光不夹杂一丝情绪,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我,只是一根毫无知觉的木头。
我笑,道:“你不愿意,是吗?”在我的注视下,他慢慢转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窗外,我也转过身,也将目光落在窗外。许久后,十四阿哥什么话都没说,缓步离开了小院,我一直目送着他离开,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口,我这才瘫在地上,我想要的生活,他们能给却都不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