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用过午膳,正陪着弘历在阁楼堆雪人,一丝暖阳不足于驱走严冬的寒冷。弘历正蹲着身子,满头大汗的将雪拢到一堆,堆成一个小小的雪人儿,小脸冻的红通通的,脸上却难掩兴奋愉悦之色,我紧紧裹着斗蓬,立在一边静静看着他,时不时的提点他一两句,绿珠上前两步,低声道:“姑娘,小阿哥已经玩了两个时辰了,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若是冻病了,怕是不好同四爷交待。”
我略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掏出帕子帮弘历拭了拭额头的汗,问:“冷吗?冷的话就去屋去歇会儿?”弘历仍是埋头堆着雪人,道:“姑姑,弘历不冷。”我笑了笑,对绿珠道:“罢了,他若想玩就随他吧!”弘历闻言抬头看了看绿珠,道:“弘历知道绿珠姑姑是担心弘历的身体,不过弘历的身体一向很好,绿珠姑姑不必担心。”我好笑的看了会儿弘历,又看看绿珠,绿珠讪讪道:“难怪姑娘喜欢小阿哥,如此聪颖可人,想让人不喜欢都难。”
“枫儿!”身后传来八阿哥的声音,忙回头去看,八阿哥伴着四阿哥缓步而来,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弘历扭头看了一眼,喜上眉梢的叫道:“姑姑,弘旺哥哥和弘晈弟弟来了。”说着快步跑过去给四阿哥请安,我也上前两步俯身请安,四阿哥淡淡道:“免了。”
我也不想理他,只是上下打量这两个孩子,弘旺是康熙四十七年出生的,如今也快年满十岁了,一身青翠锦袍,衬的人十分俊逸,眉眼之间颇有其父之风姿,只是眼神过于冷淡了些,见我将视线落于他身上,微不可见的转了转身子,垂下睫,语气平淡的道:“弘旺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我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说着欲俯身扶他,不料他竟飞快的后退了两步,堪堪避过我的手,见我仍伸着手,神色间有些惊慌,却是倔强的抿着唇不说话。
八阿哥脸色有些灰白难看,不着痕迹的将我往身边拉了拉,化解了我的尴尬,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我轻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他长呼了口气,扫了眼弘旺,笑对我道:“听说你以前还抱过他?”我诧异,凝神想了想,道:“没有吧!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八阿哥道:“应该是四十八年四月的时候,在畅春园的讨源书屋外的竹林里。”
我又想了想,一个画面徒然闪现在脑海,我扫了眼四阿哥,他的目光含着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画面越来越清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我记得那是康熙刚为太子复位的时候,已被晋为雍亲王的四阿哥约我在清雅亭见面,我路过讨源书屋,正好碰见几个嬷嬷抱着一个婴儿,心下一时好奇,才不顾身份去逗弄了一会儿,我还记得当时那个婴儿还不停搂着我的脖子叫我额娘。
也是在那一天,四阿哥说不忍我再留在宫中受苦,所以想向康熙开口要我,我记得自己找了好多理由才让他打消了念头,他很伤心,眼神悲怆,轻声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嫁给他,所以才找了那么一大堆理由,他一直搂着我,头埋在我的脖颈间,明明是担心我们有缘无份,却倔强着不肯承认,只说害怕有一天我会恨他。
那时我只觉得因为我们的思想毕竟是相隔了三百多年,尽管我拼命的努力,他拼命的包容,可我始终也无法真正的溶入到这个朝代来,我们其实真的只是有缘无份而已。可是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的明白,当初他并不是真的担心我们会有缘无份,而是害怕他自己会亲手掐断我们之间的缘份,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甚至是加速了万琉哈氏的覆灭,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对不起我,就像明知我会伤心难过,仍是一步未停的纳了年氏,现在想来,就是当初他对我的求婚和挽留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难道真的只是尊重我的想法吗?
一切彷若昨日,连痛苦也随着记忆席卷而来,深入骨髓,我扭头凝视着四阿哥,他也静静看着我,眼神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晦涩,没想到转眼竟已近十年,岁月不仅让人非昨日之人,事也非昨日之事,连过去温馨的回忆也变的酸涩不堪。
“姑姑,姑姑!”有人大力摇着我的手,我忙回收视线,心下惶然,八阿哥凝目望着远方,淡淡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越发显的脸色晶莹如玉,弘历仰着头,道:“姑姑,弘晈叫您。”我垂睫看向站在我面前的弘晈,四五岁的模样,长的虎头虎脑,神采奕奕,见我看他,忙毕恭毕敬的向我俯身行礼,朗声道:“弘晈走时,阿玛额娘交待,务必要给晓枫姑姑行礼问安。”明明才四五岁的孩儿,话语间倒颇有些大人的沉稳。
我被他故作老成的样子逗的忍俊不禁,笑让他起身,问:“你阿玛额娘可好?”弘晈眼睛闪亮闪亮,笑道:“阿玛和额娘一切安好,阿玛说若是姑姑肯去府上看看,额娘肯定会更好的。”我只是笑了笑,未再多说,扭头对八阿哥道:“你陪四王爷去屋里用茶,我在这里陪几个孩子玩一会儿。”八阿哥点点头,领着四阿哥进了阁楼,绿珠快步退下去侍候茶水。
弘历的雪人还差个脑袋,见四阿哥一进屋,忙拉着弘晈自去忙他的雪人儿,弘旺静静站在梅树下,定眼瞧着弘历和弘晈玩的不亦乐乎,眼神中隐隐透出几丝羡慕,却始终只是沉默的站着,神情冷淡的近乎冷漠。
我移步过去,站在他身侧,他身子不禁往旁边移了移,眼神从我身上掠过,眸光深处似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防备,见我只是静静站在一边,视线也只落于忙的热火朝天的两个小家伙身上,才慢慢收回了视线,我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随意的问:“不开心吗?”
他一愣,扭头看我,一脸的不明所以,我道:“你阿玛接你来别院住,你不开心吗?”他抬眼看了看我,淡声道:“没有不开心,对我来说,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语气虽淡然无波,可眼神中却透着一丝迷茫,“你额娘对你好吗?”我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的开口问道,八福晋毕竟不是他的生母,又生性高傲自负,对于她来说,不能为八阿哥生育子嗣,算是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了。
弘旺怔了一瞬,立即回道:“我额娘自是对我很好。”我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心中一紧,难道他在撒谎?仔细想来,八福晋若真是对他好,那他眼中的冷漠防备又是从何而来?这样的冷淡性子又是如何养成的,难道八福晋真的忍心?心里莫名的觉得一阵酸涩,柔声道:“抱歉,是我多问了。”他显然是一愣,过了半晌,才道:“姑姑是长辈,何用对弘旺一个晚辈道歉?”我笑了笑,道:“不管你想不想来别院,即是来了,姑姑还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玩几天。”
他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语气有些松软,点头道:“多谢姑姑。”弘历正踮着脚尖探身摘头顶上的梅花,可惜梅枝太高,够了半天连梅梢都没摸到,我刚准备过去帮忙,弘旺已先我一步,上前指着一枝梅,问:“是要这枝吗?”弘历点点头,弘旺将梅枝折断,递给了弘历,弘历冲弘旺笑了笑,脆声道:“谢谢哥哥。”
弘旺一怔,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看来刚才弘历的那声哥哥,对他触动颇大,我心下一叹,八阿哥就弘旺一个孩子,自他出生不久,生母就病逝,八阿哥一直忙于朝事,这几年又一直在西山养病,甚少回府,父母皆不在身边,又孤零零的无一个兄弟,也难怪性子疏淡。
弘晈见弘旺一直站着不动,也不管脏兮兮的手,径直跑过来拉弘旺,一边拉一边撒娇道:“弘旺哥哥陪晈儿堆雪人儿,弘历哥哥的雪人儿都堆好了。”弘旺一直淡淡的脸上浮起几丝暖意,俯身帮弘晈将袖子往上卷了卷,被弘晈连拉带扯的弄走了。
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弘旺虽不如弘晈那般玩的投入,但神情也是愉悦的,偶尔会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原本清淡的神色也化为几丝笑意。我满意的后退几步,抬脚进了阁楼,贾庆正侍候八阿哥用药,四阿哥透过玻璃窗,一直望着窗外的梅林。我刚准备脱下斗蓬,四阿哥已从软榻上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八阿哥扶着贾庆的胳膊肘儿坐直身子,抬头对我道:“枫儿,你代我送送四哥。”我一愣,随即又轻点了点头,道:“好,你刚用过药,确是不方便外出。”四阿哥扫了我一眼,率先出了门。
大雪一连下了大半个月,整个梅林都被大雪覆盖。四阿哥沉默的走在我身侧,也不说话,只是随我静静的走着。脑子里有些混乱,曾经相处的片段总是在脑海中不停闪现,每个画面都越发清晰,他的一怒一嗔一喜一乐,都好像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如影随行。
“枫儿,上次你为何不多等片刻?”他突然开口,慢到极致的声音中似有几丝哀伤不满,我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是指上次我去雍亲王府送赏的事,我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就算奴婢等到日暮,王爷就会出现吗?王爷若真想出现,还用得着奴婢等大半日吗?”他神色一暗,抿了抿唇,低声道:“那日我叫了年羹尧去郊外的庄子上,府里的人不知道。”我愕然,嘴角的笑立即僵住,原来不是他不愿意相见,只是我去的不是时候。
他侧头看了看我,又道:“第二日,早朝过后皇阿玛差我去户部查帐,后来十七来寻我,说你要去西山,我放下帐本就去找你,可没有找到你,从你的院子到出宫的路上也都没有人见到你--------后来-------”他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怔怔看着我,我长叹了口气,心内苦涩酸痛交杂,边走边苦笑道:“那日走时,我去御花园耽搁了一会儿。”他望着我表情似悲似喜。
“那你现在过的好吗?”他静了半晌后淡淡开口,眼睛望着前方,嘴唇抿成一条线,我顿了顿,道:“很好,平静安乐,无惊无惧。”他侧头看向我,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叹道:“没想到最后,最好的最爱的,却是离我最远的。”我怔忡的片刻,才淡淡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命中注定我们有缘无份。”纵然我们最早相遇,最早相恋,却也是最早分离,有时错过一刻,就是错过一生。
“命运?”他脸色骤暗,表情冷峻,盯着我冷哼了一声,道:“我从不信所谓的命运造化,我只知道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只有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如果仅仅等着命运的赐予,那只会一无所有。”他目似寒星,眼神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锋芒和锐利,目光肃杀,宛如修罗,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胤禛,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胤禛?
我傻傻的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你会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你会成为大清的第三位帝王,君临天下,富有四海,上承康熙,下启乾隆,成为一代英主,也会成为历史上争议最大的帝王。他看着我,神情缓和下来,眼神又变回了以前的淡漠,边走边随意的道:“我最想要的不过只是一个你。”
若是以前我听见这话,也许会有些感动,可现在听来,只是从心底里觉得沉重,站在梅林出口,刑年躬身立在马车旁边,我顿住步子,笑看着四阿哥,道:“恕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他随着我停下脚步,盯着我的眼睛,道:“枫儿,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不会放手,永远也不会放手。”我心下一滞,他已转身走向马车,“胤禛。”我低声叫他:“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也顺便放过你自己。”他没有回头,只是身子有些不稳的被刑年扶上了车。
我静静站了很久,才慢走回阁楼,人还未到楼前,弘晈已飞奔着跑过来,拉着我的手直朝前跑,道:“姑姑,快看弘旺哥哥帮我堆的雪人。”我笑看了一会儿,赞道:“栩栩如生,比姑姑堆的更甚三分。”弘晈望着弘旺一脸的钦佩,道:“哥哥,你真厉害。”弘旺嘴唇微抿,勾勒出一个淡淡的浅笑。
俯身帮弘晈理了理衣服,听到弘旺略有些不安的叫的声“阿玛”,我转过身,八阿哥立在一边,静静看着我们,我冲他笑了笑,扭头道:“好了,今天就不玩了,先进屋找绿珠姑姑把衣服换了。”弘晈将手心里捏的一团雪飞快的蹭在弘历胸前,撒腿就往阁楼跑,弘历呀了一声,大叫着跟了过去,弘旺默默站了一会儿,也缓步朝阁楼里行去。
八阿哥注视着弘旺,眼中闪过几丝沉痛,一丝黯淡在眼中一闪而逝,我挽着他的胳膊,笑道:“我想折几枝梅花插在房里。”八阿哥点头道:“我陪你。”两人相偕往梅林深处行去,天色渐渐低沉,因满天满地都是雪,倒映的夜色清明。
走了一会儿,我问:“昨个儿,三爷他们找你有何事?”八阿哥默了会儿,道:“没什么,只是说皇祖母前些日子偶染风寒的时候,在病中问起了我。”我想了想,道:“他们来,不仅是因为太后娘娘问起了你吧?”他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神情有些萧索的道:“三哥说那件事已时过境迁,皇阿玛也未曾再提起,所以来劝我回府。”
果真如此!握着他胳膊的手不仅紧了紧,他似有所察,停下脚步,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柔声道:“枫儿,别怕,这些年来我也累了,也不想再回朝了。”我低垂着头,一时间思乱如麻,默着不肯说话,身子却缓缓靠到了他怀里,他微微一叹,伸手紧紧搂着我。
俯在他肩头,心下难受,眼睛缓缓浮起了泪花,半晌,泪水成串滑落,侵湿了他的肩头,八阿哥搂着我的手一僵,微微放开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俯下头亲吸着我眼角的泪水,我倚在他胸前,感受着他轻柔珍视的吻,心中半是甜蜜半是心酸。
半晌,我倚在他胸前,轻声道:“这段时间我们多陪陪弘旺。”他默看我了一会儿,道:“好。”夜色低沉,发丝在风中四散飞舞,八阿哥拢拢披风,一手拿着我折的几枝梅花,一手揽着我的腰,慢步往回走。阁楼的玻璃窗后,三个小脑袋并排靠在一起,眼睛直直望着我们,我和八阿哥相视一笑,不由的都加快了脚步。
弘晈见我们进了屋,忙快步跑到桌边的椅子上坐好,道:“终于可以用膳了,弘晈的肚子都叫了好半天了。”我不好意思的瞅了瞅弘旺和弘历,道:“刚去折了几枝梅花,把晚膳都给忘了。”绿珠端了水过来净手,八阿哥喝了口茶,示意弘旺和弘历都坐下。
我坐于八阿哥身侧,弘历坐我旁边,弘旺和弘晈坐在对面,八阿哥笑对我道:“开始吧!”饭桌上难得如此热闹,八阿哥心情也十分好,不时帮我布菜,我看弘旺默不作声的只扒着碗里的饭,心下一叹,起身欲帮他布菜,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姑姑不必客气,弘旺可以照顾自己。”
我微愣,话虽是客气话,可语气满是疏远,我无奈的又坐回去,见弘晈正鬼头鬼脑的看着我,我瞟了他一眼,又冲弘旺呶呶嘴,他咧开嘴笑了笑,起身站在凳子上,颤颤巍巍的帮弘旺挟了著菜,奶声奶气的道:“哥哥吃肉。”弘旺盯着碗里的排骨看了半晌,终是在弘晈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全将排骨喂进嘴中,弘历也帮弘旺挟了几著菜。
弘晈得意的冲我笑,我偷偷伸出大拇指,他笑的更是得意。八阿哥看看弘晈,又看看弘历,满脸的诧异,弘历许是看出了八阿哥的疑惑,笑对八阿哥道:“姑姑昨天就叮嘱过弘历,要尊敬哥哥,友爱弟弟。”八阿哥顿时楞住了,眼中似闪过几丝哀伤,我瞟了他一眼,喟然长叹,他们兄弟倒是挺多,可是又有几个真正做到了和平相处,更莫论友爱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