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292章

冰霜女巫不睡在她的主堡中。她睡在任何一处,每一处,无处。有的时候无处不在。

她现在选择躺下身躯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大到可以容纳上千座要塞。一片臻冰的海洋从一侧的尽头延伸到另一侧的尽头。那不是喧嚣地表的尽头,而是更加贴近一种完全不同的疯狂。

她经常来访此处,而且从来都是独自前来,但她从不孤单。

有人称之为怪物。有人称之为神。无论哪样,那些沉睡在寒冰铺盖下的巨大阴影只能在梦中神游。丽桑卓尽职尽责地前来查看。确保它们的睡榻安逸舒适。

绝不能让监视者们苏醒。

她很久前就失去了双眼,所以她在脑海中循迹它们沉睡中的形体。她见到的东西所带来的寒颤已经远超骨血,所以当她的肌肤贴上寒冰,也已不再颤抖。

当她在这下面的时候,失明是一种赐福。单是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就已经足够恐怖了。况且还要在它们的梦中行走,要知道它们对这世界暗怀的欲望。

所以,她必须让它们一直梦下去。

其中巨影一个开始悸动。丽桑卓从上一次新月升起之际就曾感受到它,一直在绝望地希望它能够自己回到安睡中——但现在这个深不可测的智能正在同伴之间蠕动着,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

她取下了头罩。华美的长袍掠过脚踝落到地上,她轻轻迈开脚步,走向冰封虚无的彼端。

丽桑卓张开手指拂过冰面。她的长发遮住脸庞,隐藏岁月的线条,以及双眼处的疤痕和空洞。她很久以前就习得了在梦中行走的秘法,可于瞬息之间在这片苛酷的土地上跨越不可思议的距离,在每一次黎明到来之前往复穿梭百次。有的时候,她会忘记自己的身躯在何处。

现在,她的意识向下漂落,穿过了屏障。她对臻冰的厚度略作思度。将全部信念的重担放在一层玻璃上是愚蠢的做法,然而这世上别无选择。

在另一侧,监视者正在张牙舞爪,在黑暗中鬼祟,满心郁郁不得志。

它比一座山脉还要巨大。它的体型还算是小的吧?丽桑卓希望如此。她从来都不敢试探大家伙们的防线——那些家伙看上去足以吞噬重力和时间本身,它们不仅是世界的吞噬者,更是整个位面现实的吞噬者。它们让她感到自己万分渺小、微不足道,就像一场暴风雪中的一粒霜。

她集中于面前这个巨大而又可怕的生物。

它的梦境变成了她的。

另一个丽桑卓正等在那里,在梦境之中。那个永恒不老的存在高耸在一轮黑太阳后面,她的发丝飘向九霄,她的双眼清澈明亮,如水晶般湛蓝,闪烁着天界的能量,那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黎明。

她美轮美奂。她是女神。她正吃力地将太阳按回地平线以下。

那颗黑色的火球在反抗,在努力重新升起。它在烧灼女神的手指。

她看到长长的阳影投在铺满灰霜的山脉上。这片土地是扭曲后的弗雷尔卓德,失去了所有生命和魔法……

生命。生命是最关键的。弗雷尔卓德上的所有生灵,这片冰封的土地曾经被丽桑卓当做祭品进献给下面的怪兽。她引着那个悸动的监视者远离它的黑暗思绪,小心翼翼,试图用其它的梦安抚它。

整个部族被分成三个营地。这么做是因为冰裔战母的亲自授意。是为了防范敌人行刺,她说,这样一来没人会知道她究竟睡在哪个帐篷里。

脚下的冰川,头顶的星空,牧师趴在冰冷的石台上,借着烛光将自己的观测记在一张厄纽克皮卷上。他持笔的手稳重有力。他每晚都必须把自己的记录送到霜卫要塞。

他很好奇,力量是否遮掩了疑惧?是否——

他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惭愧之情令他哽咽。他毕恭毕敬地拿起一块布条,以此致敬三姐妹之中最伟大的那一位——丽桑卓。在他说出那些誓言以后,唯一能够令他感到如此透心寒冷的就只有她的凝视了。

“不要蒙上双眼,”她说着,从夜的黑影中出现。她的声音平稳而冰冷。

“请恕罪,”他说,“我迟了。我的报告——”

“我所寻求并非你的字句。你在梦中。我需要你聆听。聆听冰之声。”

冰霜祭司听到的东西让他瞪大了双眼。冰在诉说饥饿。

不。不是冰。而是……下面的东西?

“这意味着什么?”他开口问,但丽桑卓已经离开了。

祭司醒来了。他回味着这场梦。他的誓言要他盲目地服从、冰冻、流血。他拿出那块布条,蒙上了双眼。

破晓还没到,他已经走出了好几里,离开了战母和她的三座营地。

于是丽桑卓漂到了另一个人的梦中。

七只冰鹰从蓝天中飞过,拍打着羽翼上的冰霜。一座凄凉的高山突兀在一片灰色的卵石海滩上,渐渐滑落入浅海。

小女孩独自走着,没人记得她的名字,除了她自己。

她捡起一只螃蟹。它浑身黝黑,一对方形的眼睛在头顶打转。她小心地拿着它,尖尖的蟹足轻轻戳她的掌心。

她抬起目光,看到黑暗的海水上漂着一块巨大的浮冰,被近乎冻结的海浪送上了陆地。浮冰磕磕绊绊地登陆到石滩上,然后开始消融。它一寸一寸地缩小,最后显露出一个女人蜷缩在冰摇篮中的样子,是凛冬诞下的怪物。

女孩松开了抓螃蟹的手。

丽桑卓从破碎的浪花中站起的样子,就像——

“女巫!”女孩惊叫道。冰与雪的狂风带着发烫的寒冷,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女巫消失了,只留下那个哭出一场暴雪的小女孩。

她从一团即将熄灭的火堆旁惊醒,身边的其他孩子都还在睡觉。他们都在弗雷尔卓德的血色雪原上成为孤儿。一个表情坚毅的女人正在照看他们,她身后背着一柄利斧。他们都知道她愿意用生命保护他们。

火炉中腾起一颗余烬,降落在小女孩脚边的破旧毛皮上。

她用手指摸上去。余烬立刻冻结。

丽桑卓已经走入了另一个梦中,但她知道要看紧这个孩子。她是冰裔。她可能会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成为新的武器。

或新的敌人。

在高高的山上,将这名可怜的旅人拖垮的并不是刺骨的严寒。

而是他自己的无知。

他在一个浅表的洞穴里弓着腰。他含糊地哼唱,因为他已经无法唱出年轻时的歌谣慰藉自己。他无法忍受呼吸这结冰的空气。他的胡须上结满白霜和冻住的鼻涕,让他张开嘴都痛苦不堪,而他的嘴唇也已青紫干裂。他的双腿和双手都已失去知觉。他已经不再发抖。他已走远了。

他投降了。冰冷将会夺去他的心,然后一切都将结束。

这并非他想要的结局。但他现在感到温暖。自由。

“向着沃土!向着阳光!”歌词隐约地溜进他的脑海。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冰雪,而是牧场。他能感受到夏风拂过他的头发。

丽桑卓从浅洞的后侧接近这个人。她能从他的手指和脚趾上看到死亡,正在缓缓蔓延。他不会再度醒来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梦。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任何人都不必独自面对终焉。

“你的人在等你,朋友,”她轻语道。“在高草中躺下吧。你休息的时候我帮你看着。”

他抬起目光看她。他微笑着点头。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消散了。

丽桑卓停留在他梦境的边缘,直到最后梦境已不再。

战吼和死亡将丽桑卓牵向南方。她在风中能嗅到血与火的味道,还有愤怒钢铁的尖锐回味。这是一片可以长草的土地,这里的冰雪有消融的时候。虽然不是阳光明媚的牧场,但已经是弗雷尔卓德各个部族所知道的最接近牧场的地方了。

梦开始旋转、扭曲。她的双膝似乎要无法支撑,但这感觉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扶着一座燃烧着的小屋,靠在竖直的木栅上。

火焰没有任何作用。那不是真的。

一个影子盖住了她。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女巫!”

意外的是,这是一个阿瓦罗萨人——魁梧的红发蛮族,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露。他将一把豁口的巨剑举过头顶。眼中的嗜血显露无余,他正想象着此生不可能见到的胜利。

不管怎样,他已经准备好最后一击,斩杀势不两立的敌人。

丽桑卓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其他人的梦中死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她的一部分都会消散,永远无法回来。

不。够了。这次不行。

巨大的冰爪组成盾牌护住了她,将她装入冰棺。那名战士的刀刃甚至没有削下表面的冰层。他踉跄着后退,发出不服输的怒吼,与此同时——

让他醒来,让他相信自己是击退冰霜女巫的英雄。那只是一场梦……阿瓦罗萨部族终将陨落……就像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糟老婆子一样。

而丽桑卓还有更要紧的担忧。

风暴眼在弗雷尔卓德是最凶恶的。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每一片雪花都能刮出血。

丽桑卓找到了那个正在传导元素狂怒的兽灵行者。他的入定状态很像是梦境——就像两个世界之间的桥。这场风暴是一段祷言,直接诵向熊人半神之主。

丽桑卓厌恶至极。那个充满憎恨的生物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最顽固的记忆之一,她始终无法将它们从弗雷尔卓德的土地上肃清,无论多么彻底,都会死灰复燃。

雷电劈在那个萨满身上,一次又一次。他的下颚延展伸长,变成尖牙密布的巨口。指甲渐黑变成了爪子。它既不是人也不是熊,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它的全部生命都如同一场梦。没有睡眠。没有愉悦。只有风暴。丽桑卓小步挪向前,在这场翻滚的狂乱中寻找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

然后那名萨满的可怕凝视突然落在她身上,她发现自己正在面对的是沃利贝尔本尊的降世化身。

不敢迟疑,丽桑卓从周围的地面上拉起锋利的臻冰尖刺。她要拖住这个怪物的肢体,决不能让它——

暗血洒在雪地上。远处的山峰周围闷雷滚动。扭曲的萨满跪倒在地,他的身体被撕裂,一半是曾经的他,另一半是他可能变成的样子。说真的,这是一种仁慈,因为他的意识大部分还是他自己的。

无数双眼睛在风暴中闪烁。这些换形者已经不再是从前那般的威胁了。与他们的战斗可以搁置。

目前,他们的癫狂状态就足以帮她达到目的了。

丽桑卓忧虑地绕着冰面之下的监视者转圈。她可以看到自己渺小的身躯与它们只有一冰之隔。她的肌肤如死尸般冰冷,如新雪般惨白。

那个怪物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到来。它就像某种诡异的新生命正在啼哭。

在监视者的梦中,只有空无。

还有更多空无。还有更多空无。远方的地平线是空无,地平线上的山脉是空无。在空无的上方,穹庐是空无,密布的云也是空无。

在所有那些空无的面前,丽桑卓努力保持自己的……存在。

她身边的深渊张开巨口。她看到黑太阳吞噬了她的梦境化身,但无论那张巨口吞掉多少,总是还有更多吃不完。

她发出尖叫,炸碎成黑暗的碎块,继而分裂成亿万个丽桑卓,每一个都在尖叫。在一切空无之下,她们的声音连悄悄话都算不上,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惊动这个梦境的根本基石……

她意识微薄的身体寻着臻冰屏障上的符号挪动着。这是一道古老的咒语,而催生它的火焰却熄灭已久。她痉挛着、惊厥着向前爬行。她的动作如同垂死挣扎,僵硬、无力。

她的身躯里只保留了一丝丝自己的精神。

然后,如潮涌般地,她大部分的自我回来了。她向冰面上吐出苦水,蜷缩着被冻结在中间。

冰面以下,那翻滚的巨影再度安眠。它在梦中吞食她的时间又延长了一些,那个梦境换来的是它们族类唯一渴望的安宁。

安宁。丽桑卓从未品尝过安宁的滋味。她再也无法安宁了。

她穿好衣服,回身爬上那古老的台阶。霜卫部族在等待她的领导和指引。她此生不会寻得安宁。

这只是很小的代价,却能让那些怪物继续沉睡。

梦呓。

啃咬。

狂风抽打,冰裔孤儿的脸庞已经在流血的边缘。她的鼻尖早已失去知觉,一小时前,还是两小时?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因为只要她闭上双眼,就会看到那个女巫。

永不降下的落日,勾勒出那个女人的剪影,她骑乘着一头冰霜、骸骨和黑魔法构成的巨兽,身上披的华美长袍如同刚刚落下的雪。带着长角的头罩遮住了她的双眼,让人感觉她在抬头望向星空。

两片干裂的黑唇轻启,吐露出可怕的预言。

“蕾兹,我看到你。”

冰霜女巫在蕾兹梦境中的出场总是很精彩。

“黑暗在笑,”她继续说,“它对我说‘冰霜和谎言是穷途末路的工具’。我将手攥成拳头!我要拔出那颗监视着一切的眼!把它插在寒冰的长矛上!否则冷风的嚎哭和歌谣将只能唱给不断崩塌的深渊……”

蕾兹闭眼的时间里,睫毛已经被冻结。现在,想要破冰睁开眼会很疼。但她必须睁眼。贴得越久,就越难撕开。

她喊出了声,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淌下来。她拿起一块冰向上呼出一口雾气,她在上面反复揉搓,直到冰面能反射出她的倒影。她眼角裂开的伤口并不太严重。

但在镜像中,她看到自己在这座避风的洞穴里并非独自一人。

一个消瘦的男人正在洞口瑟瑟发抖,晨曦把蓝色的光映照在他脸上。随后蕾兹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幻象。这个人的皮肤就是蓝色的,半透明的。他行动柔弱而僵硬,就像是正在努力叫醒自己不听使唤的关节。

“冷。”那个憔悴的人说。“我在仰卧濒死之际就知道。”

蕾兹手脚并用地向后跳,与他拉开距离。“我没有食物。”她喊道,暗自咒骂自己声音中的恐惧。“没有避风的地方。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那个人将头歪向一边。

“我没有饥饿。我不需要避风的地方。我看到过这个洞穴,看到过你……正如她的冰霜蒙在我眼前。我们的道路就像两条汇聚的河流。我在仰卧濒死之际就知道。”

“这么说,你经常死喽?”

“一次就足矣。”

“你……”蕾兹犹豫着,那一刻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你也看到过那个女巫?”

“没。但我在血管中听到那个女巫的声音……每一刻,每一下僵而复苏的心跳。”

他向她伸出一只变黑了的手。

“还有其他人,冰裔的孩童。我们必须去见其他人。我们还要相互陪伴着跋涉许多里地。”

“这些都是你在仰卧濒死之际就知道的?”

“死亡带来许多启示,冰裔的孩童。”

蕾兹缓缓站起来。依然没有放下警惕。“你是谁?”她问。

“我已不是任何人。我只是这副躯体的过客。我的名字已经被冰封,但你可以称我为……跚伯,而我该称呼你……?”

“蕾兹,来自窄脚氏族。”

来吧,蕾兹,窄脚氏族的冰裔。其他人不远了。

她并没有移动。“他们又是谁?”

霜卫要塞的一座座尖塔从冰原上拔地而起。魔法的极光色彩斑斓,绿色、粉色、蓝色的波浪在近乎永夜的天空中舞动。这里的星辰永远在闪烁,透过最寒冷、最洁净的空气。

几乎无人知道如何找到这座隐秘的要塞。这世上有许多人会集结军队,要把它夷为平地。那些真正找到这里的人,鲜有满意而归者。

即便如此,还是有五个疲惫的身影沿着崎岖的山路走来,穿过弗雷尔卓德最根本存在之上的隐秘伤口。

他们要寻找冰霜女巫。和几百年来许许多多人一样,他们也在梦中见过了丽桑卓……但他们每个人都在心底深处感到一种异样。

在寒冰之下。某种黑暗和空无。

饥饿。

啃咬。

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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