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当冬去春来

第二十三章 当冬去春来

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雪不停的往下落,使得本应秀丽的园景变得皑皑不可期。外面应该是极冷的天气,可屋内良好的取暖设施还是让我感觉不到一丝冷意。只是,这是身体上的,在心底,早已冰冷彻骨。

这个别苑我是一次来,过去十六年我都不知道皇城外竟会有这样一处别苑。所有的园景构造全是我喜欢的风格,所有的装饰房间里,连最细微的角落都充斥着我喜欢的味道。或许我是该细化这个别苑的,可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日子之后,心中更甚的,不过是哀戚之感。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该是除夕了吧?

一年终于走到尽头了,回顾这一年,世事纷纭,心之所依,命之所系,都变了几变。在这个别苑里,一点新年即将到来的喜庆之感都没有,有的只是数不尽的冷清。

昨日的争吵太凶,凶得整个别苑的下人都不敢靠近我一点,凶得我筋疲力尽,几度几乎晕阙。幸而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残破,幸而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幸而,我坐在这里还有力气想念那个突然就没了踪影的男人……

眼泪就那么轻易地开始往下落,一滴一滴,怎么也忍不回去。我没有伸手去擦拭,任由那份思念与担心慢慢将我吞没,这样我还比较好受些。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外面的院落都已经陷入黑暗中,然而本该齐家团聚的除夕夜,我只能一个人守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别苑里,左右见不到人影。房内也是一片漆黑,我掀开身上的薄毯,欲要点个烛火,至少,不能浑浑噩噩的。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刚刚站起身的时候,腿就一阵发软,好不容易扶着床柱站直了身体,也再不敢肆意地往前踏出一步,苦笑,在这黑夜里弥漫起来。

皇甫逍,如果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会那样夺路而走吗?如果你知道我被另一个男人以保护我孩子的名义禁锢在这里,你会不会疯掉?

我知道你会,因为我也会。

“吱呀。”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人影缓步往里走来。我抬眼看他,正撞上他靠近过来要细看的眸子,一时间火光四闪。随即,他大步跨过来将我抱起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放回床上,随即,他转过身去将几只火烛点亮。就在那火烛亮的那刹那,我的眼睛因为不能迅速适应那乍亮,而下意识地抬手遮光,再放下的时候,就看见那人背倚宽桌,脸上是戏谑的笑。

眼神黯了黯,我垂眸细思:这个时候,皇宫里应该正开着家宴吧?为何他竟能来了这城外?

“今天是除夕夜。”

听见他的声音,我抬头看去,一如之前认识的皇甫珛,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温和的笑意,那眼神竟然还有着宠溺的味道。只是,这些都不应该加在我身上,我与他,还是不可能。既然拿定了主意,心也就平静了下来,我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道:“是啊,这个时候,二皇子不是应该在皇宫吗?”

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他不以为忤地走过来,坐在我身侧的床边,将我的头硬硬地按在他的肩头,道:“我想要和你一起过这个年,怎么,你又要拒绝我?”

又要拒绝?

呵!我拒绝得了吗?自从那天在宁贵妃的寝宫外遇到他,被他带走,我就已经丧失了说不的权利,也没有了自由。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看似温暖无害的男人,背后只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冲门外拍了拍手,很快,几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其实我一直知道我的房门外不可能没有人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确定我没有做“傻事”而已。

“你们几个给小姐梳理收拾一下,等等伺候着去膳厅,”说到这,他转头看我,脸上是一个冰冷的微笑:“我们一块过年。”

说完这话,他已经站起身要往外走,我愤恨地咬牙,蹦出一句话来:“我不饿!”

听见这话,他的背影有一瞬的僵硬,然后,他转过身来,扬起一个可怖的笑容,道:“你自然不饿,几天不吃你也不会说你饿,可是你保证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饿?”

他总是那么会拿捏我的痛处,他总是一言击中我的要害!是,我可以绝食,可我的孩子不可以。为了我的孩子,我果真是什么傻事都做不了的,更别提拿什么跟他抗衡。即便他现在扔下我,我也没办法能活着回去,而我更是不敢拿孩子去冒险,于是,我只能认命地待在这里……

侍女们已经围了上来,或脱或拽,开始要折腾起来。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们弄去,只是看着已经阖上的门心里止不住的悲哀。所有可以的哀求恳切,早在几天前都已经全部用上,可是他根本不为所动。在从皇城内送我出城的马车上,我几次要逃,却被他点了穴道,不得动弹地送到了这里。

如今,我不过是他这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逍,你在哪里?

除夕夜总是象征着团圆,喜乐。可是,今年的除夕,我的心里却只剩下悲戚,莫可言说的悲戚。面对眼前一桌美酒珍肴,我的胃里不断地上涌着酸水。孕吐的时间早已过去,这,是真的因为不适。

“怎么,菜不合口味?”

他端起一个酒杯,里面满满的透明的液体被一口饮尽。他的另一只手放在酒壶的把上,眼睛探寻地看着我。

这怎么会不合口味呢?全是姬婉如爱吃的菜啊!可是,这有用吗?我不能陪着他走下去,又怎么能放任他一个人沉浸在过去?即便是这么想的,我也没有说出口什么来,只是摇了摇头,举起筷著,往一盘最为清淡的菜色去。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丝毫没有偏移,不论是我举著夹菜,还是停筷拨饭,那个目光都是那么如影随形的落在我身上,直到我吃完放下筷子,迎面看着他。他的筷子一点没动,只是那酒壶里的酒,怕是已经告罄了。

我站起身来,迎着他的注视,扫了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道:“我吃饱了,二皇子请慢用。”

没有任何停顿的,我转身就走。如我所料,我刚刚踏出去两步,他的声音终于从背后传来:“等等。”

我停住脚步,静听他下面的话。听见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的声音,以及渐近的脚步声,然后,他拉过我的手,笑道:“今天是除夕夜,我带你去放烟火。”

“珛哥哥,你看烟火这漂亮!可惜,爹爹说什么也让我碰那个……”

“乖,等你过门了,我带你去放!”

那个时候,我十四岁,他二十岁。那时候,我们的心里都只有对方,那个时候,我因为他那句话兴奋了一整晚……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记得。只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展露出一个疏离淡漠的笑容,道:“那些东西太危险了,我怕孩子会受不了。我就不打扰二皇子的雅兴了,云舒先告辞。”

转身的时候不禁失笑,我真的是太没有被禁锢的犯人该有的自觉了,我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无非是仗着他的不舍,所以不停地拂逆他罢。

过年放烟火,一直是我的心愿。我喜欢那烟火在空中绽放那刹那的万千芳华,喜欢在那一刹那漆黑夜空明亮如白昼一般的繁华。只是,人不对的话,就什么都不对了。

走得太过决绝,所以我看不见身后人紧紧攥起,和青筋爆出的他,我也看不见那被掀倒的桌子以及那满地的狼藉。

之后的几天一直相安无事,我没见过他,身体上的不适也好了许多,至少我可以不用再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连点亮烛火的力气都没有。

一直为我诊病的大夫是个白须老者,他从来不开口跟我说什么,只是把写好的药方交给一个同样不苟言笑的女子手里。而我,要做的就是喝药。

冬雪下下停停,整个别苑都是一片白色。茫茫看去,一点斑驳都没有。

心里的焦急与日俱增,为何,还没有人来救我?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皇甫逍不可能还不知道我失踪的消息,他既知道了,为何不来救我?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七七不可能还瞒着他孩子的事情,那为何,我还没有见到一点被救的可能?

我所住的房间里有着一架古琴,虽然与流音想必要差一些,但也是一把好琴。之前的日子身体一直不好,如今才算是正视起这架琴。手指轻轻摩挲上去,没顾得多加思索,就安坐在琴前,手指轻勾,熟悉的琴音泻出,心一下子就安静了,再没多想什么,开始弹了起来。

“铮……”

琴音时而激昂,时而婉缓,时而如细水淙淙,时而如鼓鸣激越,没有特意要弹的曲目,只是随心所至,急急拨动着琴弦,要将心中所有的戾气全弹出去……

琴弦断了的那刹那,我仍旧没有从琴音里宣泄的感觉中走出来。我茫然地看着已经全黑下来的夜色,看了眼眼前的琴,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我该跟皇甫珛平心静气的谈,而不是赌气一般的疏离冷漠,至少,我需要弄清楚父母的下落,以及,皇甫逍不能来救我的原因。

站起身来,房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酒气迎面而来。我皱了皱眉,顺手拿起手边的火石点亮烛火,才抬头看那个在烛火掩映下脸颊红透的他。

跟一个已经酩酊大醉的人,要怎么谈?

我错开他,欲要喊一直守在门外的人进来将大醉的他带走。刚走到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打开他身后的门,就已经被一把拉进他的怀抱,紧紧地没有丝毫间隙的拥抱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奋力地要挣开他,却使得他抱得更紧。索性我就放弃了,求救是肯定没用的,那还不如放轻松些让腹中的孩子好过一些……

“婉如,婉如,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那种呓语,里面的无助与悲伤是浓的化不开的。他拥着我的手上下滑动,似乎要肯定我的存在一般。一声低叹化在喉头,我该怎么办?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我用手抵住他的腰,拧眉道:“我不是婉如……”

“是,你就是婉如!”他猛地大吼一声,那声音差点要将我震聋,他说:“你右耳后面的伤疤怎么来的?你忘了吗?你跟商若璃自己要去江南玩遇到山贼了,你都忘了吗!”

我怎么会忘呢?遇到山贼了,本来可以跑掉的我因为手无寸铁的商若璃而不得不留在那里,差点就被山贼们抓去做了压寨夫人,若不是珛哥哥,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我怎么可能只有耳朵后受伤?

那个伤疤长而丑陋,也幸好头发长遮住了。还记得当初因为那个伤疤,死活不肯出门,而那个伤疤成了我是姬婉如的证据!

而不知何时,他也看见了那个伤疤……

继续撒谎我做不到,只能任由他抱着,任由他埋首在我的颈窝处低喃:“一看到那个伤疤,我就知道了,婉如,为什么你不认我?为什么你要嫁给别的男人,你为什么还要我保住你的孩子,为什么,你那么残忍?”

心狠狠地揪起,原以为可以永远避开这样一幕的,可没想到,这一幕,这样无已意识的低喃才更能体现这其中的无奈,以及我的自私残忍!

他的身子渐渐软了,气息趋于平缓,我松了口气,他应该是睡着了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躺倒在床上,然而,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我,即便是在醉梦中,他的眉头依旧蹙的很紧。

珛哥哥,其实你也知道,我们是回不去了的,对吗?

既如此,为何不放手让大家都好过一点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了,我承认我是自私,可我还能怎么样?一女不侍二夫,我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皇甫珛的姬婉如呢?

内心一片凄凉冰冷,我该怎么做呢?

他幽幽醒转过来的时候,我伸手拿过手边的醒酒汤递给他,趁势从他的禁锢中抽走我另一只手,果然麻痛不已。

接过他一饮而尽后的碗,放回原处,一点也不避忌地正视着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来:“你放我离开吧。”

他的面色遽变,一种叫做盛怒的情绪立即填充了本来还有些迷茫的眼神,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声冷笑后,开口道:“休想!”

再也想过他不会答应,我只是拧了拧眉,往后退了些,道:“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肚子里还有别人的孩子,你这样执着又是何苦?”

这样的自贬不过是要让他看清并且放手,心里并没有多做思索,然而这句话却极大的伤害了他,他怒吼出声:“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可能是意识到他的声音太大,可能是我的脸色倏地变白了,他的面色稍稍缓了缓,扶住我的双肩,道:“无论怎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可以对你的孩子视若己出,我可以不在乎过去两年的任何事情,这些,我早就想好了,你放心……”

“可是我在乎!”我不能让他再说下去,那样,本就极力压下去的愧疚只会再度出来作祟,我隐隐地咬了咬牙,道:“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喊别人做父亲,不可以。”

你说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我该以什么身份?皇甫逍怎么可能会相信会放手?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不愿意带着孩子离开他,我一直以来,都不曾放弃过和皇甫逍白头偕老的期盼!

看着他充血的双眸,我忍下心中的不忍,继续道:“你这样关着我,我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跟着你?我的丈夫是皇甫逍,他才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幸福,你明白么?你强留我在你身边,不过是要三个人都痛苦,值得么?”

早已顾不得我的话带给他的伤害有多大了,既然决定开口,既然决定再谈一次,我就必须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那次的谈判的最后,我声嘶力竭,却只换来他拂袖而走,那样太不理智了!

蓦地,他竟扬唇轻笑,一手箍住我的下巴,讥诮道:“那你的丈夫,你的皇甫逍,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找你?如果我说,我允了他江山,他就再也不管你的死活了,你会不会难受?为什么你的琴音里面都没有一点后悔,为什么里面全是思念,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后悔做出的决定,我相信他的用情,就跟相信自己绝不会背叛他一样。如果他不要我了——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不是难受两个字可以说清的。因一次背叛,我舍弃了和你十六年积累起来的感情,而如今全身心的交付与他,如果仍旧是背叛,我真的不敢想象会怎样。但是,一种不知从何来的自信,我相信他不会答应,即使你允了他江山,他也不会扔下我不管!

这段话我没有出口,只是默默地笑了,然后答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来,但是,我相信他会来的。”

“相信?”这两个字似乎又激怒了他,连冷笑都挂不住的叫嚣起来:“你为什么那么相信他?难道你忘了他要你的父亲背了什么样的罪名?你凭什么可以这么相信他,而对我那么绝情残忍!”

绝情残忍……

是啊,我为什么可以对他那么绝情残忍?

感情,是可以回首的么?一旦逝去,就覆水难收了啊!我不想那么残忍,可我不能埋葬自己去祭奠那段早已经消散在记忆中的感情,皇甫珛,你何苦这么逼我?

本来想要的理智谈判,此刻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沉默地坐在那里,手无声地在腹部摩挲。

皇甫逍,为什么你还不来?我等得很累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下床,站在我面前整理衣服上的褶皱,面上竟然已经无波。我没有看他,只是低首听他说:“婉如,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也能幸福?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我没有摇头,更不会点头,只是无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力地垂着头,对他的动静不做任何反应。

后来他走了,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我的生活如一湖平静的春水,丝毫不起涟漪。门外的积雪渐渐消融,一株株春梅在枝梢展露粉红,地上的小草有些已经钻出脑袋来。雪水在地里的缝隙间流窜,一片生机盎然的模样,看得人心愉悦!

已经春暖花开了呢!我微笑着抚摸着已经显山露水的肚子,对腹中的孩子道:“又是春天了呢,不知家里的桃花是不是也出新叶了?”

等待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与世隔绝的生活断了我所有想要往外延伸的触角。思念与日俱增,但我相信,或许,明天,我就见到了那个我心中占据最大分量的人了,我的孩子,也是一样地,在等待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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