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那时我爹还没有死,也没有这间小屋子,高树墩站在太行山的山梁上,接过记者递过去的一支中华烟,放到鼻子前嗅嗅,夹在了耳朵上说,他就经常来这山上的陵园。
你看到了吗?那个6米高的纪念碑的后面,有103个隆起的土丘子。那里躺着的都是我爹的战友,晋察冀军区30团的烈士们,他们在这里躺了65年了。
我爹来陵园干嘛?他来看望他的战友们。他来给土丘添土,除草,来和他们说话拉家常,他还来给他们点燃一把大叶子烟。我爹说,他是有资格来看望他的战友们的。他1937年就参加了俺们当地的义勇军,后来成了八路军,后来就又转到了30团。他和他的战友们为保卫太行山流过血啊!我爹还说他是没资格来看望他的战友的,那一场惨烈的战斗中,103个战友躺倒在这山梁上,他也负伤了。他的屁股被小日本的弹片削去了半拉。他在家养伤。伤好就退役了。爹说其实也不叫退役,是没跟大部队走。我娘没让他走。我娘说,你高大树现在剩下半拉屁股我还能给你生儿育女跟着你,你要是再走恐怕连那半拉屁股都没有了,你没有了屁股,你就连老婆孩子都没有了。
我爹就没跟大部队走。没走他就没有参加后来的三大战役,也就没有渡江,也就没有在部队上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没走他就保住了老婆,他就生下了我高树墩。可是没走,我爹在后来的运动中遭了殃。他被当做逃兵,被划为了“四类分子”。挨批挨斗,仄歪着身子戴着大尖帽子游行。我和我娘当然也跟着吃了挂落。我娘被剪光了头发,甚至她的脖子还挂上了鞋子。我娘受不了,就从这山梁上跳了下去。我陪着我爹继续挨批斗,一次在高台上被人踹了下去。我被摔成了脑震荡……
哎呀,怎么说起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了?还是接着说我爹吧。运动过后,我爹有一阵子不能来烈士陵园了。那些搞运动的人说他没资格来。后来我爹平反了,他就带着我,把山下的房子拆了,在这山梁上搭起了这间小屋子。他和我就住在了山梁上,开始为战友们守墓。
那时候这里的土丘大部分都被铲平了,树木也被折腾成了树墩子。我爹跪在那一堆烈士墓前,仄歪着身子磕了个响头。我咬着手指头傻乐。我乐我爹这么多年了,屁股还没长好,还是一边轻一边重。我爹见我乐,啪地掴了我一巴掌,你小子哪里是我高大树的儿子,快跪下磕头!我跪下了,我就听见了我爹的誓言:战友们,你们为活着的人死了,我一定要好好守护着你们的英灵!我爹说完,这山梁上就刮过了一阵飓风,我看到了那103个烈士在风中一一闪现。
我爹和我在山梁上开出了一块地,我们用地里的收获换成了一棵棵小松树。几年下来,103个烈士墓前,都有了一棵绿葱葱的松树。我们重新给坟头筑土,还在坟岔里种上了花草。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绿树红花相辉映,我爹就在坟地里来回溜达。他一个坟头坐一会儿,一个坟头说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具体和谁说。我就冲出来一句,我说爹你说的都是瞎话,你又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些都是无名墓?
我爹就扬起手来又要掴我。我闪过了他的巴掌。我爹说,你这傻小子倒真提醒了我,我虽然不知道哪个坟头埋的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是30团的战士,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我给他们做个灵牌吧!我爹就利用一个夏天做了灵牌,他回忆着,让我在灵牌上写上了他回忆起来的名字:张平安、周四代、刘豆、王石头、李老夯……
写完灵牌,我爹觉得还缺点东西。他就带着我来到了山梁间。我们看好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我们父俩就找来锛子凿子大锤,我们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开凿。第二年夏天,一块6米高、1米宽的石碑就矗立在了烈士墓前。我爹攥住我破烂不堪的手落了泪,他说傻小子,你看你这手像把锉了!我嬉笑着对我爹说,你还说我呢,你的手以后可以当锯使了!
我们父俩就快乐地取笑着。我们父俩就快乐地守护在这里。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觉得这没什么,这成了我俩生活的全部。我们选择了在山梁上生活,在山梁上守候。我爹还选择了在山梁上埋掉自己。
对!我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10年前。病死的呗!临死前,我爹没掴我,他掴不动了,他说话都快没力气了,他对我说,树墩你个傻小子给我记好了,你以后要继续守护在这里,不许下山。偷吃花木的牲口来了,你要赶走它们;砍伐树木的商人来了,你要骂走他们;凭吊烈士的学生、群众和官员来了,你要迎接他们……
我点头,这些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爹笑了一下,他那时候还能笑一下,真是有意思。我爹笑完,又说,傻小子,是我耽误了你,让你摔成了个傻子,50多了连个媳妇也没讨上!我说,我有媳妇,这山梁和墓地就是我的媳妇!
我爹就咽了气。我把他埋在了烈士墓旁边,我给他筑上一个土丘,我也给他栽上了一棵松树。等我也死了,就让小松树守护我爹吧!
记者师傅,你不要写我,要写就写写我爹。在我心目中,我爹不是个逃兵,他也是个英雄。你还要写上我的请求,请求整修一下烈士陵园。如今活人都住进了高楼大厦,给他们换来这种享受的人更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