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孙悟空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剑;一只手把那绳抛起,刷喇的扣了魔头。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望孙悟空抛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孙悟空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孙悟空道:“我拿你什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悟空。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孙悟空,满面欢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芭上耍子”真个把孙悟空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猪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孙悟空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们。”猪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孙悟空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猪八戒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猪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见他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松了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扳开锉口,脱将出来,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猪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什么?”孙悟空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撺道孙悟空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这孙悟空就去拿条棍来打,猪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孙悟空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猪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孙悟空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猪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孙悟空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孙悟空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孙悟空。孙悟空接了带,把假妆的孙悟空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孙悟空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悟空,又怎么有个者行孙?”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悟空模样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孙悟空道:“我是孙悟空的兄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孙悟空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孙悟空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孙悟空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孙悟空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悟空,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什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诵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儿。”孙悟空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桀栝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旁暗笑道:“不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锺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老魔道:“你拿住唐僧、猪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悟空,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钟。”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那倚海龙是孙悟空变的。你看他端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孙悟空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缮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宝,笼在袖中,喜道:“泼魔苦苦用心拿我,诚所谓水中捞月;老孙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着葫芦,密密的溜出门外,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精怪开门”旁有小妖道:“你又是甚人,敢来吆喝?”孙悟空道:“快报与你那老泼魔,吾乃孙悟空孙来也。”那小妖急入里报道:“大王,门外有个什么孙悟空孙来了。”老魔大惊道:“贤弟,不好了惹动他一窝风了幌金绳现拴着孙悟空,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么又有个什么孙悟空孙?想是他几个兄弟都来了。”二魔道:兄长放心,我这葫芦装下一千人哩。我才装了者行孙一个,又怕那什么孙悟空孙等我出去看看,一发装来。”老魔道:“兄弟仔细。”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还象前番雄纠纠、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在此间吆喝?”孙悟空道:你认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贯水帘洞。只为闹天宫,多时罢争竞。
如今幸脱灾,弃道从僧用。秉教上雷音,求经归觉正。
相逢野泼魔,却把神通弄。还我大唐僧,上西参佛圣。
两家罢战争,各守平安境。休惹老孙焦,伤残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过来,我不与你相打,但我叫你一声,你敢应么?”孙悟空笑道:“你叫我,我就应了;我若叫你,你可应么?”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个宝贝葫芦,可以装人;你叫我,却有何物?”孙悟空道:“我也有个葫芦儿。”那魔道:“既有,拿出来我看。”孙悟空就于袖中取出葫芦道:“泼魔,你看”幌一幌,复藏在袖中,恐他来抢。
那魔见了大惊道:“他葫芦是那里来的?怎么就与我的一般?纵是一根藤上结的,也有个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却怎么一般无二?”他便正色叫道:“孙悟空孙,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孙悟空委的不来历,接过口来就问他一句道:“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那魔不是个见识,只道是句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头说出道:“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触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气道:“我的葫芦,也是那里来的。”魔头道:“怎见得?”大圣道:“自清浊初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娲,补完天缺,行至昆仑山下,有根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道:“莫说雌雄,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我就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孙悟空孙。”大圣听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捶胸道:“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孙悟空笑道:“你且收起,轮到老孙该叫你哩。”急纵筋斗,跳起去,将葫芦底儿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那怪不敢闭口,只得应了一声,倏的装在里面,被孙悟空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儿,你今日也来试试新了”
他就按落云头,拿着葫芦,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师父,又往莲花洞口而来。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况他又是个圈盘腿,拐呀拐的走着,摇的那葫芦里漷漷索索,响声不绝。你道他怎么便有响声?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急切化他不得,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到于宝贝里就化了。孙悟空还不当他就化了,笑道:“我儿子啊,不是撒尿耶,不是漱口哩,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盖来看。忙怎的?有甚要紧?想着我出来的容易,就该千年不看才好”他拿着葫芦说着话,不觉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倒好发课。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什么时才得出门。”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大王,祸事了孙悟空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哩”那老魔闻得此言。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扑的跌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我和你私离上界,转托尘凡,指望同享荣华,永为山洞之。怎为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断吾手足之情”满洞群妖,一齐痛哭。
猪八戒吊在梁上,听得他一家子齐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猪讲与你听。先来的孙悟空,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孙悟空孙,返复三字,都是我师兄一人。他有七十二变化,腾那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面筋、木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那老魔闻言,心中大怒道:“只说猪八戒老实,原来甚不老实他倒作笑话儿打觑我”叫小妖:“且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悟空报仇。”沙僧埋怨猪八戒道:“好么我说教你莫多话,多话的要先蒸吃哩”那呆子也尽有几分悚惧。旁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猪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猪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圈户圈户”
正嚷处,只见前门外一个小妖报道:“孙悟空孙又骂上门来了”那老魔又大惊道:“这厮轻我无人”叫:“小的们,且把猪八戒照旧吊起,查一查还有几件宝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还有三件宝贝哩。”老魔问:“是那三件?”管家的道:“还有七星剑、芭蕉扇与净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人,人应了就装得,转把个口诀儿教了那孙悟空,倒把自家兄弟装去了。不用他,放在家里,快将剑与扇子拿来。”那管家的即将两件宝贝献与老魔。老魔将芭蕉扇插在后项衣领,把七星剑提在手中,又点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教一个个拈枪弄棒,理索轮刀。这老魔却顶盔贯甲,罩一领赤焰焰的丝袍。群妖摆出阵去,要拿孙大圣。那孙大圣早已二魔化在葫芦里面,却将他紧紧拴扣停当,撒在腰间,手持着金箍棒,准备厮杀。只见那老妖红旗招展,跳出门来。却怎生打扮——
头上盔缨光焰焰,腰间带束彩霞鲜。身穿铠甲龙鳞砌,上罩红袍烈火然。
圆眼睁开光掣电,钢须飘起乱飞烟。七星宝剑轻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云离海岳,声如霹雳震山川。威风凛凛欺天将,怒帅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摆开阵势,骂道:“你这猴子十分无礼害我兄弟,伤我手足,着然可恨”孙悟空骂道:“你这讨死的怪物你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似我师父、师弟,连马四个生灵,平白的吊在洞里,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送将出来还我,多多贴些盘费,喜喜欢欢打发老孙起身,还饶了你这个老妖的狗命”那怪那容分说,举宝剑劈头就砍,这大圣使铁棒举手相迎。这一场在洞门外好杀咦——
金箍棒与七星剑,对撞霞光如闪电。悠悠冷气逼人寒,荡荡昏云遮岭堰。那个皆因手足情,些儿不放善;这个只为取经僧,毫厘不容缓。两家各恨一般仇,二处每怀生怒怨。只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惊,日淡烟浓龙虎战。这个咬牙锉玉钉,那个怒目飞金焰。一来一往逞英雄,不住翻腾棒与剑。
这老魔与大圣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他把那剑梢一指,叫声:“小妖齐来”那三百余精,一齐拥上,把孙悟空围在垓心。好大圣,公然无惧,使一条棒,左冲右撞,后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绵絮缠身,搂腰扯腿,莫肯退后。大圣慌了,即使个身外身法,将左胁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喷去,喝声叫:“变”一根根都变做孙悟空。你看他长的使棒,短的轮拳,再小的没处下手,抱着孤拐啃筋,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齐声喊道:“大王啊,事不谐矣难矣乎哉满地盈山皆是孙悟空了”被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魔围困中间,赶得东奔西走,出路无门。那魔慌了,将左手擎着宝剑,右手伸于项后,取出芭蕉扇子,望东南丙丁火,正对离宫,唿喇的一扇子,掮将下来,只见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来这般宝贝,平白地扇出火来。那怪物着实无情,一连扇了七八扇子,谶天炽地,烈火飞腾。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炉中火,也不是山头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点灵光火。这扇也不是凡间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开辟混沌以来产成的珍宝之物。用此扇,扇此火,煌煌烨烨,就如电掣红绡;灼灼辉辉,却似霞飞绛绮。更无一缕青烟,尽是满山赤焰,只烧得岭上松翻成火树,崖前柏变作灯笼。那窝中走兽贪性命,西撞东奔;这林内飞禽惜羽毛,高飞远举。这场神火飘空燎,只烧得石烂溪干遍地红
大圣见此恶火,却也心惊胆颤,道声“不好了我本身可处,毫毛不济,一落这火中,岂不真如燎毛之易?”将身一抖,遂将毫毛收上身来,只将一根变作假身子,避火逃灾,他的真身,捻着避火诀,纵筋斗,跳将起去,脱离了大火之中,径奔他莲花洞里,想着要救师父。急到门前,把云头按落,又见那洞门外有百十个小妖,都破头折脚,肉绽皮开,原来都是他分身法打伤了的,都在这里声声唤唤,忍疼而立。大圣见了,按不住恶性凶顽,轮起铁棒,一路打将进去。可怜把那苦炼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块旧皮毛
那大圣打绝了小妖,撞入洞里,要解师父,又见那内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手慌脚忙道:“罢了,罢了这火从后门口烧起来,老孙却难救师父也”正悚惧处,仔细看时,呀原来不是火光,却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里视之,乃羊脂玉净瓶放光,却自心中欢喜道:“好宝贝耶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孙得了,不想那怪又复搜去。今日藏在这里,原来也放光。”你看他窃了这瓶子,喜喜欢欢,且不救师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门,只见那妖魔提着宝剑,拿着扇子,从南而来。孙大圣回避不及,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大圣急纵筋斗云,跳将起去,无影无踪的逃了不题。
却说那怪到得门口,但见尸横满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长叹,止不住放声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诗为证,诗曰:
可恨猿乖马劣顽,灵胎转托降尘凡。只因错念离天阙,致使忘形落此山。
鸿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绝族泪潺潺。何时孽满开愆锁,返本还原上御关?
那老魔惭惶不已,一步一声,哭入洞内,只见那什物家火俱在,只落得静悄悄,没个人形;悲切切,愈加凄惨。独自个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将宝剑斜倚案边,把扇子插于肩后,昏昏默默睡着了,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
话说孙大圣拨转筋斗云,伫立山前,想着要救师父,把那净瓶儿牢扣腰间,径来洞口打探。见那门开两扇,静悄悄的不闻消耗,随即轻轻移步,潜入里边,只见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着,芭蕉扇褪出肩衣,半盖着脑后,七星剑还斜倚案边,却被他轻轻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头,呼的一声跑将出去。原来这扇柄儿刮着那怪的头发,早惊醒他。抬头看时,是孙悟空偷了,急慌忙执剑来赶。那大圣早已跳出门前,将扇子撒在腰间,双手轮开铁棒,与那魔抵敌。这一场好杀——
恼坏泼妖王,怒发冲冠志。恨不过挝来囫囵吞,难解心头气。恶口骂猢狲:你老大将人戏,伤我若干生,还来偷宝贝这场决不容,定见存亡计大圣喝妖魔:你好不趣徒弟要与老师争,累卵焉能击石碎?宝剑来,铁棒去,两家更不留仁义。一翻二复赌输赢,三转四回施武艺。盖为取经僧,灵山参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拨乱伤和气。扬威耀武显神通,走石飞沙弄本事。交锋渐渐日将晡,魔头力怯先回避。
那老魔与大圣战经三四十合,天将晚矣,抵敌不住,败下阵来,径往西南上,投奔压龙洞去不题。
这大圣才按落云头,闯入莲花洞里,解下唐僧与猪八戒、沙和尚来。他三人脱得灾危,谢了孙悟空,却问:“妖魔那里去了?”孙悟空道:“二魔已装在葫芦里,想是这会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阵战败,往西南压龙山去讫。概洞小妖,被老孙分身法打死一半,还有些败残回的,又被老孙杀绝,方才得入此处,解放你们。”唐僧谢之不尽道:“徒弟啊,多亏你受了劳苦”孙悟空笑道:“诚然劳苦。你们还只是吊着受疼,我老孙再不曾住脚,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反复里外,奔波无已。因是偷了他的宝贝,方能平退妖魔。”猪八戒道:“师兄,你把那葫芦儿拿出来与我们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圣先将净瓶解下,又将金绳与扇子取出,然后把葫芦儿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装了老孙,被老孙漱口,哄得他扬开盖子,老孙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盖,只怕他也会弄喧走了。”师徒们喜喜欢欢,将他那洞中的米面菜蔬寻出。烧刷了锅灶,安排些素吃了,饱餐一顿,安寝洞中。一夜无词,早又天晓。
却说那老魔径投压龙山,会聚了大小女怪,备言打杀母亲,装了兄弟,绝灭妖兵,偷骗宝贝之事,众女怪一齐大哭。哀痛多时道:“你等且休凄惨。我身边还有这口七星剑,欲会汝等女兵,都去压龙山后,会借外家亲戚,断要拿住那孙悟空报仇。”说不了,有门外小妖报道:“大王,山后老舅爷帅领若干兵卒来也。”老魔闻言,急换了缟素孝服,躬身迎接。原来那老舅爷是他**之弟,名唤狐阿七大王,因闻得哨山的妖兵报道,他姐姐被孙悟空打死,假变姐形,盗了外甥宝贝,连日在平顶山拒敌。他却帅本洞妖兵二百余名,特来助阵,故此先拢姐家问信。才进门,见老魔挂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备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换了孝服,提了宝剑,尽点女妖,合同一处,纵风云,径投东北而来。
这大圣却教沙悟净整顿早,吃了走路。忽听得风声,走出门看,乃是一伙妖兵,自西南上来。孙悟空大惊,急抽身忙呼猪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请救兵来也。”唐三藏闻言,惊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孙悟空笑道:“放心,放心”把他这宝贝都拿来与我。”大圣将葫芦、净瓶系在腰间,金绳笼于袖内,芭蕉扇插在肩后,双手轮着铁棒,教沙悟净保守师父,稳坐洞中。着猪八戒执钉钯,同出洞外迎敌。那怪物摆开阵势,只见当头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长髯,钢眉刀耳,头戴金炼盔,身穿锁子甲,手执方天戟,高声骂道:“我把你个大胆的泼猴怎敢这等欺人偷了宝贝,伤了眷族,杀了神兵,又敢久占洞府赶早儿一个个引颈受死,雪我姐家之仇”孙悟空骂道:“你这伙作死的毛团,不识你孙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领吾一棒”那怪物侧身躲过,使方天戟劈面相印。两个在山头一来一往,战经三四回合,那怪力软,败阵回走。孙悟空赶来,却被老魔接住,又斗了三合,只见那狐阿七复转来攻。这壁厢猪八戒见了,急掣九齿钯挡住。一个抵一个,战经多时,不分胜败,那老魔喝了一声,众妖兵一齐围上。
却说那唐三藏坐在莲花洞里,听得喊声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师兄胜负如何。”沙悟净果举降妖杖出来,喝一声,撞将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见事势不利,回头就走,被猪八戒赶上,照背后一钯,就筑得九点鲜红往外冒,可怜一灵真性赴前程。急拖来剥了衣服看处,原来也是个狐狸精。那老魔见伤了他老舅,丢了孙悟空,提宝剑,就劈猪八戒,猪八戒使钯架住。正赌斗间,沙悟净撞近前来,举杖便打,那妖抵敌不住,纵风云往南逃走,猪八戒、沙悟净紧紧赶来。大圣见了,急纵云跳在空中,解下净瓶,罩定老魔,叫声:“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的小妖呼叫,就回头应了一声,飕的装将进去,被孙悟空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也归了孙悟空。猪八戒迎着道:“哥哥,宝剑你得了,精怪何在?”孙悟空笑道:了了已装在我这瓶儿里也。”沙悟净听说,与猪八戒十分欢喜。
当时通扫净诸邪,回至洞里,与唐三藏报喜道:“山已净,妖已无矣,请师父上马走路。”唐三藏喜不自胜。师徒们吃了早,收拾了行李马匹,奔西找路。正行处,猛见路旁闪出一个瞽者,走上前扯住唐三藏马,道:“和尚那里去?还我宝贝来”猪八戒大惊道:“罢了这是老妖来讨宝贝了”孙悟空仔细观看,原来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礼道:“老官儿,那里去?”那老祖急升玉局宝座,九霄空里伫立,叫:“孙悟空,还我宝贝。”大圣起到空中道:“什么宝贝?”老君道:“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扇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绩。”大圣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圣闻言,心中作念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摹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若不是老官儿亲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霞光万道,咦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
却说孙悟空按落云头,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老君收去宝贝之事。唐三藏称谢不已,死心塌地,办虔诚,舍命投西,攀鞍上马,猎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头,孙悟空执了铁棒,剖开路,径下高山前进。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露。师徒们行罢多时,前又一山阻路。
唐三藏在那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孙悟空道:“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唐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孙悟空闻言,呵呵笑道:“早呢,早呢还不曾出大门呢”猪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谎,人间就有这般大门?”孙悟空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呢”沙悟净笑道:“师兄,少说大话吓我,那里就有这般大堂屋,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梁啊。”孙悟空道:“兄弟,若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猪八戒听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只当转些时回去罢。”孙悟空道:“不必乱谈,只管跟着老孙走路。”
好大圣,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那师父在马上遥观,好一座山景,真个是——
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立,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犭巴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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