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会说话的毛毛虫
灰衣少年伤得不轻,几乎吐血吐了一路,看起来十分的吓人。天冬将他安置在客房后,便急匆匆地去请了族里的医师过来。
这一回天冬请来的医师不是那日见过的美貌妇人,也不是龙凝秋,而是一个相貌平庸且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他草草地替灰衣少年处理了一下外伤,态度很是敷衍,在西门龙锦扔给他一块中品灵石之后,面上的笑容才多了起来,态度也认真许多,临走还留下了一瓶疗伤用的回春丹。
“……不值这么多的。”背靠着垫子半躺在床上的灰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忽然弱弱地道。
西门龙锦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这瓶回春丹,最多也就值一块下品灵石。”灰衣少年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瓶,“加上诊费,五块下品灵石足够了。”
听了这话,西门龙锦倒是微微一愣,第一次有人跟她讲这个,她从来都是出手阔绰的,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值不值。
“龙女,药熬好了。”这时,天冬端了药碗进来。
药是两碗,一碗是西门龙锦的,一碗是那灰衣少年的。
西门龙锦看着那灰衣少年将天冬递给他的那一碗喝完之后,顺手将自己那一碗也递给了他。
“龙女,那是你的药……”一旁,天冬开口,没什么气势地提醒她。
天冬瞥了她一眼,刷刷刷写了一句话,举给她看。
“他都伤得这样重了,你的同情心呢?”
天冬嘴角抽了抽:“可是他已经喝过药了……”
西门龙锦又举起了本子:“多喝一点比较好。”
天冬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可是那碗药是龙凝大人开给你的方子……”
西门龙锦再一次举起了本子:“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药。”
天冬凌乱了,药能乱吃么?!
灰衣少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在西门龙锦期待的视线中低头默默将药喝光。
西门龙锦点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看别人吃苦药,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天冬无力扶额:“……龙女,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西门龙锦摆摆手表示她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天冬默默只得退了下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西门龙锦只是坐在床前,没有再举本子和他聊天。药里有安眠的成分,灰衣少年强撑着陪了她一阵,终是熬不住睡了过去。
看着他睡熟了,西门龙锦转动轮椅又靠近了他一些,她伸出手搁在他的手腕上,然后眼中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想不到他的伤虽然看起来很可怕,却并没有伤及根本,以他的修为能够在龙陵的重拳之下避开要害,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刚刚最后那一拳,她看得很仔细,龙陵分明就是想废了他的。
她眯了眯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他睡得很沉,额前长长的头发划落到一旁,露出了半边眼睛,长长的眼睫美好得令人心悸,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唉,她就是见不得漂亮的孩子受委屈啊,这毛病得改。
……更何况,依她的神识所见,这孩子分明是因为那一回出手帮了她而遭这份罪的。
……而且,他还帮她喝了那么苦的药。
多好的孩子。
搁在他手腕上的小手微微下移,她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强悍的灵气裹挟着龙吟之力以绝对霸道的气势冲入他的筋脉,将他体内的杂质一一排出体外。
这是她除了修复自身之外第一次使用龙吟之力,过程却是意外的顺利,龙吟的特质是“修复”,用来治这样的伤却是杀鸡用牛刀了,因此在治伤之余,她顺便改造了一下他的半龙之体,使之更趋向于完全体,甚至强于完全体。
也许是龙吟之力太过强悍,睡梦中的少年有些不适地皱紧了眉,动了动,似要睁开眼睛,西门龙锦抬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他便乖乖不再动弹,再一次陷入了睡梦之中。
灰衣少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他是被一阵刺鼻的臭味给熏醒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他怔了怔,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左右看看,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他翻身坐起,感觉身体竟是无比的轻盈,一点不适感都没有,他明明记得被龙陵打了一顿……以前每次被打之后总要疼上十天八天的,怎么这一回被打得那样狠竟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地低头查看身上的伤,这一看差点吐出来,只见他的身体表面浮着一片厚厚的污垢,乌漆漆的,脏得吓人。
想来房间里那熏人的味道便是出自他的身上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有些困窘,这里可是龙女的院子……
他纠结万分地起了床,正在房间里团团转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旁桌上的茶杯下压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
“屏风后面有浴汤。”
那样洒脱的字体十分眼熟,是龙女写的。
他微微一怔,走到屏风后面一看,果然里头摆着浴盆,盆里的水用特殊的法术保持着温度,一旁的架子上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
被掩在头发后面的眼睛微微一热,他脱下脏污的衣服,踏进了浴盆。
待他洗干净踏出浴盆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发现身上竟然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非但如此……连以往留下的伤疤也消失不见了,而且他原本因为苦修而有些粗糙的皮肤也细腻白皙了许多……
有些不自在地拿起一旁架子上的衣服穿上,衣服的款式与他平时穿的一样,连颜色都是灰扑扑的。他穿好衣服,打散了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挡在额前,又将屋子收拾了一番,把脏污的衣服被单都打包拎在手上,这才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龙女和天冬都不在,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出了院子。
这个时候,西门龙锦正坐在传承堂的院子里发呆,因六长老有事外出,三长老又告了病,所以并没有老师来上课。
院子里阳光灿烂,她眯着眼睛晒太阳,感觉十分惬意。
“真不知道她来学堂干什么的,简直是不知所谓。”关思舞不满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好了,不要去惹她。”关思言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明明知道那废物身上揣着大长老给的符箓还要去招惹她,简直不知死活。
关思舞闻言,忿忿地瞪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西门龙锦一眼,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笑道:“大家不如休息一下,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关思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又在卖的什么药。
“你们知道虫族吗?”关思舞笑眯眯地道。
“虫族不是已经灭亡了吗?”龙泰有些疑惑地问,“因为他们生命太过短暂根本不适合修行之路,所以早在万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吧……”
“嗯是啊,虫族虽然数量众多,但力量很小,而且生命极其短暂,早在数万年前虫族还存在的时候就已经被其他种族瞧不起了。”关思舞笑着道,“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数万年前,那个时候,虫族诞生了一只名为玉蝶的毛毛虫,当玉蝶诞生的时候,虫族的族长激动不已,他昭告全族,说终于有一位大人物降生在他们虫之一族,并预言从此以后将再没有人敢瞧不起虫之一族。”
“然后呢?”一直沉默修炼的龙七突然开口。
见连一直只知道修炼的龙七都开口搭话,关思舞有些得意起来,她的声音微微扬高了一些:“然后嘛,虫族族长一直精心地照顾着玉蝶,给它吃最好的梧桐叶,给它睡在最高贵的梧桐叶编织的床上……”
“梧桐那时候可是凤凰栖身的树呢。”龙泰有些惊讶地道。
“然后呢?”见龙七有兴趣,龙陵赶紧追问。
“然后,一直到那位族长死的时候,玉蝶还是一条毛毛虫。”说到这里,关思舞冲龙陵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大家都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收尾给弄愣住了。
“哈哈哈,什么嘛……我还以为玉蝶会变成一只了不起的蝴蝶呢!”半晌,龙泰咧着嘴大笑了起来。
龙七的嘴角也隐隐有了笑意,这是将那一位比作那只毛毛虫了。
见龙七开怀,龙陵自然是高兴的,龙陵高兴了,关思舞便越发的得意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坐在院子里的西门龙锦也微微翘起了唇角,瞧这指桑骂槐的水平……不过这故事倒也有趣。
正笑着,西门龙锦突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条毛毛虫,正一扭一扭地似乎在表示不满,不由得有些稀奇,这里可是龙族,在龙族的威压之下,这条毛毛虫竟然可以活动自如?
“看什么?!”见西门龙锦盯着它看,毛毛虫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会说话的毛毛虫!
虽然声音很小,可是她的确听到了。
“会说话的毛毛虫很奇怪吗?少见多怪。”毛毛虫傲娇地扭过头。
西门龙锦眨巴了一下眼睛,伸手戳了戳它。
它一下子跳了起来:“休得无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西门龙锦唇没有动,用心音问它。
“这里本来就是虫族的地盘!”毛毛虫怒气冲冲地道。
唔?
“你叫什么名字?”西门龙锦忽然福至心灵地问。
那条毛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玉蝶。”
西门龙锦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了起来。
“笑屁啊!无礼之人!”玉蝶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
西门龙锦止住了笑意,伸手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对不起,只是有些意外,并无冒犯之意。”
听到道歉,玉蝶突然不动了,它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有什么关系,一晃几万年过去,随着族长大人的离世,长老们也一个一个离开,昆虫的生命本就短暂,玉蝶早就成了一个传说中的笑话了。”说完,它一扭一扭地走了。
西门龙锦看着它一扭一扭地离开,看起来很笨拙,但只一瞬,便消失在了她面前。
真是一条不可思议的毛毛虫呢……
灰衣少年踏进传承堂的时候,便见那个纤弱的少女正坐在轮椅上发呆,在阳光的笼罩下,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仿佛一樽精致又易碎的小玉人。
他抿了抿唇,走到她身旁。
西门龙锦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谢谢。”动了动唇,灰衣少年终是只吐出两个字。
西门龙锦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灰衣少年便默默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
灰衣少年踏进院子的时候,关思言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隐晦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而有所损伤,才在心底吁了一口气,随即注意到他竟是没有进屋子,而是在那个废物的身旁坐下了,面色又有些不虞起来。
西门龙锦在院子里坐了一阵,晒够了太阳,便转动轮椅准备进屋子,灰衣少年却是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我推你进去”,便稳稳地推着她进了屋子。
看到灰衣少年推着西门龙锦踏进屋子,屋中众人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谁能料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存在感极弱的少年最近几日却是动作频频,不但引气入体成功,甚至胆敢当众拂了三长老的面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还是那身灰扑扑的衣裳,明明还是大半张脸隐入发中辨不清面目,但他给人的感觉竟是不同了,仿佛周身有淡淡的光华流转,令人挪不开眼去。
他们自然不知那是因为龙吟改变了他的体质。
灰衣少年推着西门龙锦走到她的位置旁,十分自然地弯腰抱起她,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椅子上。
见到这一幕,关思言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
西门龙锦倒是觉得那灰衣少年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虽然往常他也帮过忙,但今日他的态度却似乎又多了些亲近之意,当下不由得有些费解。
转眼到了下课时间,灰衣少年收拾了东西,便走到西门龙锦身旁:“我送你回去吧。”
西门龙锦举了本子给他看:“不用了,天冬说了会来接我的。”
灰衣少年见状,并没有坚持,只抿了抿唇,便转身离开。
那厢关思舞收拾好东西,见关思言只是看着西门龙锦发怔,便推了推她:“姐姐,发什么呆,走了。”
关思言回过神来:“你先走吧,我有事。”
关思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问什么,却见龙陵已经走到门口,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随口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便匆匆追了上去。
关思言看着她离开,却也很快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只是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赫然便是灰衣少年离开的方向。
关思言追了一阵,果然看到了灰衣少年的背影,她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追了上去。
“唐风!”
唐风是他在俗世的名字,入山十年,他已经久未听到了,此时听到那喊声,灰衣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回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
是关思言。
“你离那龙女远一些。”关思言走到他面前,皱了皱眉,道。
灰衣少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是为你好!”关思言急了,她追上前挡住他,“你我自幼相识,我又岂会害你!”
灰衣少年淡淡地看着她,明明因长发盖着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思言总感觉他的目光之中带着讥诮之意。
“那龙女虽是大长老的孙女,可是不良于行又口不能言,对你不会有什么助益的,你不要因为她得罪了三长老和龙陵。”想起头发下的那张脸,关思言放软了声音,轻声劝道。
“不劳费心。”灰衣少年淡淡说着,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我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关思言气得大叫。
灰衣少年停下脚步,突然转过头来,形状美好的嘴角扬起一个怪异的弧度:“此时虽然四下无人,但关小姐你这样大喊大叫,万一隔墙有耳可如何是好?”
闻言,关思言下意识噤了声。
关家在俗世也是世家大族,但对于龙族这个上古时期就存在的庞然大物来说却是不值一提的,只因关家的先祖有龙族有些渊源,在关家每代掌权人苦心孤诣的结交下,才与龙族维持着联系,甚至联姻成功,得到龙之血。而龙族也承诺每十年会从关家选择两个有灵根的孩子加入传承堂,十年前入选的便是她和关思舞。
唐风则是个意外,他是一个远房表叔的私生子,那个所谓的表叔早已出了五服,又因为不成器而几乎被家族放弃,但是谁也没料到他的私生子竟然出现了返祖现象,是半龙之体。
她与关思舞的龙之血相当稀薄,只是因为灵根不错才被选中,可是这个没有被家族承认的,从母姓的私生子却是半龙之体,因此被破格收入了传承堂……
她至今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的情形。
那日下着小雨,她正陪同家主爷爷迎接来自龙族的贵客,然后便听到管家拿了拜帖来,说是裘仁少爷求见。
几乎所有在场的关家人都不记得这位裘仁少爷是何方神圣,在管家的提醒下才知是一个早已出了五服的不成器的亲戚,家主爷爷当时便沉下脸来,说在接待贵客,让他们改日再来。
管家却是面露难色,说那位裘仁少爷带了一个半龙之体的少年来。
此言一出,不但是家主爷爷,连那来自龙族的贵客都有些动容,当即便召了他们进来。
管家领进来的是一个相貌猥琐且满面讨好之色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瘦弱的孩子,那孩子小小的身子隐在中年男子身后,几乎看不见、
然后便听家主爷爷很温和地唤那孩子上前,那孩子却仍是默默地隐在中年男子身后一动不动,跟个木头似的,完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似乎是怕得罪了在场的诸位贵人,那中年男子忙一脸谄媚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将隐在他身后的孩子推上前来。
在看清那孩子的相貌之后,整个大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直至现在,关思言都记得那时她心跳如擂鼓的声音,那样的相貌,已经超出了她对美的认知。
他只往那里一站,整个大厅便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
……可惜,之后不久,再见他时,他已经留长了头发,将脸遮了起来,变成了一个辨不清面目又存在感极弱的人。在传承堂时也总是默默无闻的,连引气入体都办不到,平白地惹人轻视惹人笑话。
自上山以来,她处处谨慎步步小心,费尽心机处处讨好,才终于在传承堂站稳了脚跟,她当然不敢触怒那些天之骄子,她甚至在他们欺负他的时候,站在一旁叫好。
渐渐的,似乎所有人都忘记这个少年也是出自关家,她也不敢让旁人知道她认得这个少年,如今若是被人发现她私下里竟然同他接触……
她回过神来,正准备在未被旁人发现之前离开的时候,却见那少年已经拂袖而去。明明她原是打算避开的,可是见他竟舍了她先行离开,不知道为何,她竟是心中一阵慌乱,然后下意识便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来,淡淡瞥了她一眼。
有风扬起他额前的长发,露出了白皙的面孔和惊世的容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似乎比往常更美了。
待那风止了,那额前的长发又盖住了他的眼睛,挡住他绝世的面容,让他重新变回那个辨不清面目的灰衣少年,她不由得有心底有几分窃喜,仿佛自己私藏了一个绝世的宝物,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宝物。
“放手。”他斜睨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般,眼中带着浓浓的讥诮之色。
她心中一慌,下意识松了手。
灰衣少年就那样拂袖而去,只留关思言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竟是委屈得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