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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天气和时局一样不安分,天色阴沉,十二月的晨风带着寒意滚滚而来。黄浦江上汽笛声声,英美货轮还是往日一般进进出出,只是日军军舰在缓缓游弋,中国商人的客货轮船却都静静停泊在港口中,这不再是几个月之前的上海滩了。

梁成杰点燃一根烟,从窗前离开,心绪烦乱。

几天前,日军在在浦东组织了一群投机者,成立了“大道市政府”。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日本人深谙中国文化,居然把傀儡政权标榜得如此仁义儒雅,真是好笑。好笑归好笑,这个政府一经成立,就迅速成立了无数部门,四处招揽依然留在上海有影响力的各界人士,试图稳定上海的秩序,恢复经济。

梁成杰是为数不多选择留在上海的金融大亨,淞沪战前,梁家已经在上海拥有几十家关联企业,作为上东银行及上东信托公司的董事长,梁成杰自然也在日军的密切关注之下,自上个月月末以来,远的近的,已经有十几通试探的电话打来,询问他是否愿意出任大道市政府市长。

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梁成杰在心里冷笑,日军扶持几个跳梁小丑,就想主掌整个上海滩,未免也把中国人想得太简单了。三个多月的淞沪抗战,在正面战场上,国军以血肉之躯浴血奋战,给日军上了一课,日本速亡中国的企图显然无法实现,那么,现在又想稳定占领区,从大后方经济入手,来支撑长久战争了。

咚咚、敲门声响起。

管家梁衡走了进来,“老爷,要不要准备一下,许先生和日本人快要来了。”

“没什么可准备的,等他们到了,你就把他们引过来。”

梁衡迟疑了一下,“您要不要下去迎一下?”

“不用。”

梁成杰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生硬,梁衡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大风大浪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今日不比往昔,他也是在为梁家担忧。

他换了一种比较和缓的语气,道,“日本人想要控制上海,就不能把我们这些人怎么样,这里是公共租界,日本人还不敢硬来,不用过于担心,去吧。”

“好,那我去楼下迎一迎。”

梁成杰缓缓点头。

梁衡离开,梁成杰的心中满是阴霾,国府主动撤离、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走了,上海金融界的老朋友一多半跑去了香港,今后的上海究竟会怎样?

除了局部的战斗,上海大体上到没有受到刀兵之灾,虽然现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中还是挤满了难民,但损失比预料中小得多。让他担心的,是上海之外的战事。

上海沦陷以来,不到十天的功夫,政府就宣布迁都重庆,紧接着,无锡失守、常州沦陷,几日前,就连守卫南京最重要的江阴要塞也丢了,这意味着南京城已经朝不保夕。

首都也要沦陷了啊!

梁成杰心里沉沉地,像坠了一块大石头。

门被缓缓推开。梁衡引着客人走了进来。

“早上好!”梁成杰起身,打量着眼前几位不速之客。

“梁兄早、梁兄早!我来引荐一下今天到访的贵客!”许香南胖胖的脸上挂着敦厚的笑,微微躬身,把身后穿着藏蓝呢子西装的日本人请到身前。

“这位是来自日本陆军的竹内行男先生和他的助手内野丰先生,这位是……”

“上东信托公司梁成杰,”

梁成杰没等他介绍完,已经先伸出手去。

“梁先生,久仰久仰!当年您留学日本的时候,我正在上海求学,而您在上海金融界大展宏图的时候,我又恰好回到国内去,因此真的是错过了。”

竹内行男伸出手来,和梁成杰握在一起,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做一点小小的民生生意,你过誉了,请坐。”

“我们不会打扰太长时间。”竹内行男彬彬有礼。

备好茶后,梁衡适时退了出去。

梁成杰心里产生一丝诧异,看到日本军人,他心里不痛快,几句话都是用中文,没有想到日本人功课做得足,连自己二十多年前留学日本的往事也一清二楚,看来对方这次来者不善,一定要有所收获了。

“我们知道梁先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对眼下的中国事变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对我的身份应该也有一定的了解。”竹内行男微微颔首。

“竹内先生,有什么需要,请讲。”

梁成杰眉头一展,作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不知道日本人到底知道自己多少秘密,他们知道自己答应杜月笙、暗中主持、在上海进行金融抗战吗?

“中日两国是友好邻邦,对大多数日本民众来说,是希望建设一个和平共荣互利的大东亚的,中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竹内说着,看了看许香南。

“没错,没错”许香南适时放下刚刚送到嘴边的茶水,附和地笑了起来。

“我幼年就来到上海,在东亚同文书院学习,毕业后,还曾经在西南五省做过徒步风土调查,对上海、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想必梁先生也承认,这几十年来,贵国内忧外患不断,当然,日本国内的政客,也都不是和蔼可亲的友人,但是我们毕竟是东亚邻邦,文化上、历史上,有更多的相通之处,无论怎样,日本人是更加了解中国人的。”

“也包括知道怎样迅速地占领中国吗?”

梁成杰的话一说出口,许香南一口茶卡在嗓子眼,几乎喷了出去,不断咳嗽,给梁成杰使眼色。内野丰的脸上则勃然变色。

竹内行男倒是不以为意,笑了起来。

“你看,梁先生,知道你有民族气节,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基于我对中国人的了解。我的中国朋友,大都饱含着对国家的使命感,如果对中国的命运无所谓,想必梁先生也不会在清末、历尽千辛万苦,越过滔滔海水,去早稻田大学留学了。”

“但是,今天我想和梁先生沟通的,也正是中国的命运。”

竹内将手中的茶杯稳稳放在桌上。

“坦白说,大日本帝国这艘战舰的航向,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控制的,而中国的命运,也不完全掌握在梁先生这样的爱国者手中。我们应该看到历史的大势。”

“日本,绝无占领中国的野心和意图,只是当今之世界、狼烟四起,对中国有企图的,绝对不止大日本帝国一家,苏俄扶植傀儡势力,意图颠覆政府;英德不断进行经济渗透,控制中国的血脉;日本的军界,也以为中国是一块肥肉唾手可得。而中国呢?军阀割据、国共混战、国民政府上层贪腐、下层混沌。想必梁先生也清楚,自支那事变以来,短短三个月时间,我们连战连捷,就连贵国首都,也即将被攻占。这样的羸弱之国家,如果没有深具实力而能相互谅解的合作伙伴,怎能在强权虎视、内患丛生的情况下,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呢?”

“南京,情况如何?”

梁成杰闷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自昨日以来,南京所有的消息源已全部中断,目前的南京一片死寂,就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一般,说它是一座死城也不为过。

“好歹,我们在南京还有十几万军队,在坚持作战。”

竹内微微低下头,带一点沉痛的表情。

“梁先生,对你这样的爱国者,一定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我方华中方面军传来的消息,七日起,蒋介石先生已经撤离南京,欧美使馆也随之撤离。前日停战,唐生智司令拒绝投降,南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目前,贵方的十数万大军已经陷入极度危险之困境,我方谷寿夫师团已经推进到南京城下,今天晚上,至迟明天,南京城一定会被攻破。”

竹内行男观察着梁成杰的反应,对许香南使了一个眼色。

许香南清了清嗓子,道,“励之兄,竹内先生一向是诚恳的,确实没有危言耸听,这个我多少知道一些,电报中断前,我南京商号报来的情况,确实也差不多。国府说什么收复淞沪,真是纸上谈兵。”

梁成杰面色铁青,不发一言,沪战失利,中央军事委员会发表《告上海同胞书》还不足一个月,局势竟已经糜烂至此。

“看清历史大势,才能把握国家命运。大日本帝国绝无灭亡中国之企图,我们需要有耐心的友人,而不是冲动的敌人。”

竹内盯着梁成杰,这句话说得很慢。

“励之兄,不是我说你,总商会会董跑了一多半,现在市面乱成这个样子,不管战事如何,饭总要吃,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不是。”

许香南也放下了茶杯。

“上海滩谁不知道,我这个会董、是虚的,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现在成立的大道市府,这个市长我是不愿意当的,但是民族危急时刻,总要有人来折冲一下,硬碰硬的事情,交给军人们,我们实在也伸不上手啊。”

他看梁成杰不做声,觉得可以进一步劝说,又道,“励之兄,这个大道市政府主席,我可是向日本军部举荐的你,如果你肯出山,我马上让贤!这不是害怕你脾气倔,特意拉了竹内先生一起来拜访嘛。”

竹内点点头,接着道,“中国的历史上,蒙古人、满洲人,都曾经入主中原,中国文化也一样不绝如缕,如今世界日新,中日亲善、建设一个和平互利的政府,为两国激进分子做一缓冲,乃至永远结束如今的误会和敌对,又有什么不妥呢?”

“竹内先生的建议,请梁先生予以认真考虑。”

内野丰也开了口,相比较竹内,口气就生硬了许多。

梁成杰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

竹内行男两鬓微白、瘦削而神完气足,内野丰虽然一副文人打扮,但身材魁梧、目露精光,自信满满。这两个日本人一文一武的进取姿态,恰如在中国大地上狼奔豸突的日本军队,对这片不属于他们的锦绣山河垂涎三尺、充满了攫取的欲望。

而许香南呢?这个上海滩半大不小的金融界知名人士,身材臃肿、神情涣散,快走几步都会喘起来,加上一个年过半百力不从心的自己,双方的对峙,确如竹内所说,还有双方背后在中国战场的较量在做背书,在这场意志、气势和体力的较量上,他梁成杰已经落了下风。

竹内眉头微蹙,“我们了解梁先生和国府的渊源,你早年在日本,就曾加入孙逸仙先生的同盟会,是革命前辈,有顾虑是应该的,我们可以理解。日本国内也有很多这样的爱国者,坚持自己的信念,绝不妥协。换用中国话讲,就是,爱惜羽毛。因此,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案,梁先生可以考虑。”

“目前中日还在交战,大道市政府虽然成立,但是得到中国民众的认可需要一个过程,甚至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进行谩骂攻击,有损先生的名誉,因此,陆军考虑成立一个战时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由梁先生主持,以第三方的名义,来保证上海经济的正常运转,也就是,更好地发挥许市长所说的,折冲两国战时损失的作用。不知道梁先生意下如何?”

竹内说完,内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向梁成杰一边。

“我们知道梁先生一定还要考虑,那今天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竹内和内野一同站起。

“对了,梁先生,南京城如今危在旦夕,我们知道,您的公子目前还在城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

许香南也想站起来,竹内却用手微微压下他,口中说,“你们老朋友,应该再叙叙旧。”许香南只得又坐了回去。

竹内点头示意,回身带着内野离去。

“老梁啊,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太不知道变通,你知道日本人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吧……”

许香南的声音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越来越模糊,梁成杰眼前发黑,竹内功课做得足够充分,有些过分充分了,临走之时的突然发难,捅破了他一直回避的一层窗户纸。

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梁利群,正在军委会调查统计局邮检处工作,上个月刚刚被人告发,以倒卖军需物资的罪名抓了起来,他早已动用关系四处活动,无奈战事激烈,交通通信都陷于瘫痪,所以对梁利群囚禁审判的详细情况,他一直不甚了了。

私底下,他也担心,如此混乱的时局,这个逆子是不是已经被军法从事了?

今天竹内突然提起梁利群,应该是得到了某些确切的消息,当初梁利群被送进统计局,名义上是提拔重用,但也未必不是国府有意布一条控制他梁成杰的长线,只是梁利群自己兴致勃勃,他挡也挡不住,只是如今,怎么莫名其妙又变成日本人的人质了?

“对不住,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对不住,”梁成杰也不管许香南还在说些什么,直接下了逐客令,他快步走向里间,抄起了电话,他要给杜月笙留在上海的管家万墨林打一个电话,请他设法转告戴老板,他是爱国的,但是也爱儿子的性命。

不然,一向强硬的梁先生,也要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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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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