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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卫兵?”整个特务处看守所的走廊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梁利群的声音在回荡。

这栋模范监狱大院里的小楼,是特务处的看守所。复兴社成立之初叫做三民主义力行社,从一开始便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其中,也包括对成员的监禁、惩罚与处决,其威力,丝毫不下于一个战时军事法庭。

但和军人、公务员们不同,力行社成员们聚集在一起,不是为了五斗米,他们的初衷是为了凝聚黄埔力量,在国家危难时刻、奋起团结在校长蒋公周围,拯救中华于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大家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因此,特务处的看守所和一般的监狱不同,虽然一样防护措施完备,进不来、出不去,但牢房的配备却恰似公寓楼的单元房,不但生活设施较为齐全,环境也舒适得多。

尤其是被捕审查还没定罪的成员,两人一个套间,除了房间不能自由出入,和住在普通旅社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只是如今,昔日的繁华灯火已成过眼云烟,入夜的南京城一团漆黑,只有枪弹偶尔划过夜空,带来几道火线,战争越来越近了。

“该不会都死了吧。”梁利群吼了几嗓子,没人应答,颓然坐在椅上,想到下午落在楼中的炮弹,也不知道炸毁了哪一间,他心头一紧,马上又“死什么,呸、呸、呸”个不停。

周竟成沉着脸跌坐在一旁,从昨天开始,他们就没有再见过南京区的新任区长钱新民。

这一段战事吃紧,消息乱飞,囚禁在这的犯人们便开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陆陆续续被释放、调走,梁利群当日被抓,自己申请要关在走廊尽头这一间,空间大,条件好。自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理应被率先释放,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间房的风水不佳,钱新民餐照送、风照放,就是一味敷衍他,好像这间囚室就是世界尽头,而这两个大活人囚犯已经被彻底遗忘。

莫不是周竟成拖累了自己?梁利群实在想不出不放他的理由,他不过是借着邮检处的交通线为自家公司跑了几趟生意,也说不上赚了几钱银子,为什么会被突然逮捕?然而和这个原在处机关的周竟成聊了聊,他也不过被指卷了浙赣铁路党务部的经费而已,周竟成是有意无意暂且不提,就算他真的是想贪污经费,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日本人的攻势势如破竹,携款叛逃总比坐以待毙强,说不定,还是给国府抢救财产呢!

至于么!梁利群在心里不断骂娘。

搪瓷缸里面的水昨天就喝光了,周竟成是个执拗的,抡椅子砸门、拿沙发撞,就差没上牙,囚室的门窗岿然不动,开始梁利群还蛮激动,觉得这样下去命不久矣,和周竟成一起奋勇搞七搞八,后来弄得浑身酸痛,干脆躺倒算了。

断水、断电、没有报纸、没有广播、不通电报和电话,从早上开始,连人影都没有了。

开始梁利群还在和周竟成开玩笑,说从兵临城下离兵临屋内怎么也得隔个十天半月,当下午日军又一次空袭,一颗**轰然落在楼内、硝烟四起时,这样的玩笑他再也开不起了。

**没有炸出半个人来,人都跑了,日军不远了。

“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死了,你是死罪,八成被你坑了。”

“死不死还不是上峰一句话,”周竟成不以为然,“这帮王八蛋,胡乱指控,跑的又不止我一个,不跑难道等着日本人枪毙?”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盯着梁利群只顾看。

“你看什么?”梁利群被盯得直发毛。

“你说,我们两个没人管,是不是有可能是你的原因?”

“我的原因?我一个负责邮政物资的副处长,用一用处里的交通线,说破天也就是个监禁反省,就算是占用战时交通资源,也罪不至死,怎么可能是我的原因。”

梁利群禁不住激动了起来。

“梁处长,谁不知道你家资巨万,你敢说,没有人打你的主意?”

“打我的主意?就是因为打我的主意我才被搞到这里做物资运输,说我占用处里的资源做生意?我还说是处里占用上东的资源搞物资呢。我人都在这了,他们还能打我什么主意?”

周竟成不以为然地笑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哎,你说,他妈的姓钱的真是有点那个啊,拿了我的条子,不放我,他就那么害怕,扔下我们跑了?也不怕军法从事?”

梁利群又气愤起来。

“要我说,你那条子可值钱了,遗言!卖给令尊,换上万把块法币应该不成问题。钱新民不跑?咱们这大门上明晃晃军事禁区四个大字,你觉得日本人来了,会不会善待我们?”

“胡**扯!”梁利群紧张起来,周竟成的话他越想越有道理,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哎、哎,”梁利群舔了舔嘴唇,“我觉得这铁栅栏好像有些松动了?再撞撞?”

“算了吧,松木沙发,没分量。”周竟成不理梁利群,却站起来去撕床单。

“你做什么!”梁利群警觉起来,四处观望。

“自杀!”周竟成还是不紧不慢地地扯,然后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仔细挽在一起。

梁利群的脸都白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自杀!”

“我从别动队撤回来的,上海那边、见多了!与其落在日本人手里,还是自杀比较好。”

“这屋子里连个挂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你们这些文职不懂,搞行动的都明白,这些栅栏做什么用的?”

“这么矮?”梁利群确实想不通,人都站地上了,还怎么吊死。

“想吊死,门把手上都行!”

“诶?”有那么一瞬间,梁利群竟然有点好奇,很想问问周竟成在门把手上自杀如何做得到,意识到场合不是很合适,强忍着把这个念头又压了下去。

枪声一度密集,越来越近,后来又是一阵子安静,就像上海大世界舞厅里的喧哗,杂乱无章,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袭来,梁利群没有上过战场,听久了,竟然和放鞭炮差不多,黑灯瞎火又渴又饿,模模糊糊地,他睡着了。

大难临头,他竟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父亲、小妹、准妹夫赵兴安和自己,正在上海华懋饭店的西餐厅围坐,炉火温暖,红烛摇曳,服务生彬彬有礼地端上来一个锃亮的银色烤盘,他兴冲冲打开,里面竟是半只南京盐水鸭,又过来一个日本军人,仔细一看,是他日本法政大学的同学上山哲也,也拉开椅子,和他们做了一桌。

落座后,上山打开一个做工精美的黑漆食盒,拿出一碟梁利群最喜欢的炸天妇罗,又在旁边放一碟纳豆。上山用日语介绍,这是来自家乡的美食,专门带来请朋友们一起分享。说着,还特意站起来,冲着梁成杰鞠躬行礼。

“礼数太多、礼数太多,”梁利群饿极了,等不了,伸手就向天妇罗抓了过去,塞了满嘴。

上山笑道,如今两国交战,就要在这餐桌上定胜负,看到底是盐水鸭好吃,还是天妇罗更胜一筹,哪盘食物先见底,证明哪国食物美味,那个国家便胜了。说着也拿起一块天妇罗塞到嘴里。

“妈的,不早说!”梁利群急了,为了民国的胜利,他决定吐了口中的天妇罗,多塞几块盐水鸭,却支支吾吾怎么也张不开嘴。

“醒醒,醒醒!”不知道谁的手按住了自己的嘴,一个声音在耳边悄悄说。

梁利群忽地睁眼,眼前是周竟成满是胡茬子的脸。

他迷迷糊糊地挪动身体,天已大亮,昨晚密集的枪声已经消失,再有零星的枪声,大都伴随着人的惨嚎。

“好像有人在砸门。”周竟成小声说,“你听听,是不是日语?”

梁利群支起了耳朵,的确有人在说日语,只不过距离比较远,听得不很真切。

“日本人!”他腾地坐直了身子。

“他们说什么?”

“大概是想要闯进看守所吧。”梁利群结结巴巴地说。

周竟成叹了一口气,“这还要你说?”

他拉梁利群找到窗边的死角,手里拿着他昨天做的绳子,一条普通白布床单,被他扎在一起,竟然平滑整洁,十分养眼。

梁利群忍不住赞叹,“手艺不错。”

周竟成看了看自己的“手艺”,道,“这里是军事区,日本人一定会重点清查,要不了多久,他们必定破门而入,你这个人手软,倒时候,我先勒死你,然后我再自杀。”

“你……”梁利群刚说了一个字,嘴巴就被周竟成捂上了,这世上还有这种人,真他娘的莫名其妙。

周竟成比了一个收声的手势,慢慢爬到排水管旁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梁利群好奇,也爬了过去,照样把耳朵一贴。

断断续续地的敲击声传入他的耳中。

“什么意思?”

“这是摩尔斯码,有人在通过排水管排查,看楼上有没有人。”

梁利群悚然一惊,“日本人?!”

周竟成无语,用嘴向窗外一呶,“日本人排查还用偷偷摸摸敲水管吗?”

“回他,赶快回他!”

砰地一声枪响,接着是铁门开合的吱呀声响,院子里响起了杂乱的日语。

周竟成拿起茶缸,全神贯注敲敲打打,满头大汗地站起来。

“联系上了?”

周竟成对他点点头。

梁利群偷偷摸到窗边向下看,看守所的铁门已经打开,六七个土黄军装的日本士兵聚集在院门口,一辆吉普停在楼下,几个人正说个不停。应该是在商量如何挪开设在门口的路障。

一个日军蹲下,在研究固定铁链的锁头。

“马上就要进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利群也满头大汗。

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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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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