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7
石川健一跟在第九师团的装甲车后步行,穿过了半塌的光华门,他胸前东京每日新闻社的证件随着步子摇晃,皮靴踩在碎砖石上咯吱作响,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复杂。
这座古城门两侧的民居已被密集的炮火打成废墟,城洞内被烧焦尸体正被拖出清理,千百年的古城墙上满是弹痕,青砖上留下深褐色的血肉烧灼的痕迹。直到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他们并没有受到南京城城门接连被攻克的影响,也没有在陆军的重炮和装甲车面前有丝毫退缩,而是以牙还牙地血战到底,直到接到撤退的命令。
自从松井石根大将向全军下达进攻南京的命令以来,不过十天功夫,古都南京周围已经成为了场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经过三昼夜的激战,从局部占领到深入市区,华中方面军和第十军团猛冲硬打,敌军的抵抗意志终于被完全粉碎。
军部制定的攻城又攻心的战略非常有效,陆军几天前的停战劝降,对敌方的士气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古老的中国兵法早已阐释,在生死一线的请情况下,步步紧逼,只会让敌人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但凡有一线生机,瓦解就会势不可挡地从敌人内部开始生根发芽。
不出所料,敌方军事首长唐生智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拒绝了陆军的劝降。加上三面围城,陆军在合围时有意在北方留下了一条横渡长江的生死通道,城内抵抗军人的意志正在逐步瓦解。
石川健一对这场战争的理解格外深刻,他不仅仅是一名战地记者,这只是他的掩护身份,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外务省驻上海领事馆的情报人员,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来过南京多少次了,陆军和外务省的特情部门已经为支那事变筹备多年,上海、南京、武汉、北平……一张密集的情报网络早已织下,而他不过是这张大网中的一个小小节点。
昨日傍晚,敌首唐生智对仍在南京城内的中国守军下达了“大部突围、小部过江”的撤退命令,然而南京城的交通通讯早已中断,从线人出得来的情报分析,敌军督战的三十六师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并没有接到这个命令,南京城内的中国守军为了撤退甚至发生了内部交火。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短短几天时间,敌军一切的坚持都在这个时刻被粉碎了。
南京,已经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华中方面军报道部已经发来指令,日本各大新闻机构将于今晚十时向世界宣布,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已被日军完全占领。
在他的身旁,浴血苦战多日的第九师团的士兵,正为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狂喜,但他却笑不出来。
六朝古都、人文胜地,石川健一为面前的断壁残垣感到深深地遗憾。
陆军正在毫不迟疑地坚决推进,他也要带着他的任务登场了。
外务省指示,在占领南京之后,大使馆要尽快恢复工作,以便安抚各国使馆人员、保护他们的合法财产,并将留在南京城内的各国公民置于有效控制之下;同时,对陆军占领后的动态进行详细报告,以便应对国际舆论。
陆军已经占领上海,外务省自认为对占领南京的国际舆论也在可控范围内,但是石川健一认为,这次南京的占领行动,有可能是外务省的一场灾难。
让他心情不佳的原因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目睹第九师团将上百名战俘枪决,而根据中国线人的反馈,率先进城的部队军纪堪忧,他的线人即便有外务省的秘密证明文件,也和普通中国民众一样,处于被四处捕杀的境地。
南京城内的抵抗还没有完全肃清,还有数万的武装军人在城内外潜伏,如此庞大的正规军蛰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角落,是极难控制的巨大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陆军不留俘虏、甄别民众的政策也无可厚非,面对满街的中国人尸体,石川健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华中方面军为了配合外务省,特地派了一名宪兵陪同石川搭车前往德国公使馆,他们知道目前德国人正在主持着所谓的“国际安全区”。
“你的特殊任务,你将会第一批随军进入南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余,要力争国际社会的理解和认可,减轻日本的外交压力!”
直属上司,日本外务省驻上海副领事谷恒太郎的话犹在耳边。
日本在南京同样有外交人员,外务省的常规工作,还不至于把他一个上海领事馆的特务人员火速调往南京,他的秘密任务,是要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和陆军的情报部门抢时间,找到一个关键的人。
车子一路颠簸着,在废墟和瓦砾中艰难前行,大中桥下的水中飘着战死者的尸体,中正路上的房屋被炮火毁坏过半,正在燃烧的房屋发出青黑色的烟雾,中央商场、大华戏院……昔日繁华的街道满目疮痍。
“石川君,你不是战地记者么!前方有好的素材!”宪兵指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对他说。
“什么素材?”
“三十六联队攻破光华门之后,已经勇猛地先我们向北追击敌人,你要去的德国公使馆正好就在这条线路上。”
“哦?”
“临走前,我听他们说,要杀掉所有的南京男人!现在,大概已经在执行了吧!”
“命令仅仅是不留军事俘虏而已吧!”
“没错,但是士兵们现在都很愤怒,面对敌人,不会手下留情的!”
“军人们不会和外国人正面冲突吧?”
石川健一心里没底,希望胜利不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大概不会,对中国人的仇恨,也是这两天打出来的!”
车到南京最为著名的新街口广场,那个熟悉的巨大**雕塑还在,仿佛一个令人心悸的预言,再向前开,车子就被自己人堵住了,前面一片喧哗。
出什么事了?石川健一举起相机跳下车,扒开围观的士兵,三步并作两步挤上前去。
这里正是南京最著名的娱乐场所之一,四层的新都大戏院,离德国公使馆不过咫尺之遥,和外国人划定的国际安全区,只隔着一条宽阔的中山路。
此刻,戏院门口,聚集着几百个中国人,与往日看戏娱乐的主顾不同,他们都被黑洞洞的枪口逼住在这里,还陆陆续续有中国人被推进这个不断壮大的队伍。
“你们当中,有谁是中国军人,站出来。”
领军的军官是个少佐,正在命令身旁的中国人翻译。
人群一片沉默。
“你们不用害怕,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人需要劳力来清理城市。你们现在站出来,不但不会有生命危险,每天还有两角钱的工钱!”
翻译努力提高声音。
人们互相看着,有些迟疑。
“他们有很多方法来甄别军人,如果你们现在不站出来,一会儿被发现,就地处死!”
翻译擦着头上的汗珠,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军官的话。
石川走到这队刚刚在光华门作战完毕的军人面前,举起了相机。
“你,不要拍照!”
三十六联队二大队,原来他就是以作战勇猛闻名的山田一光。
石川把证件递过去,“我有报道部的许可。”
“不要拍照!”
山田伸手,把证件推了回来,面无表情地重复。
石川只得收起了相机。
“不要出去,他们要杀人!”
微弱的声音传入了石川的耳朵。
有人听得懂日语?石川迅速回头,面前是百多张大体相似的面孔,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看到没有人反应,翻译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法币,指着旁边的卡车说,“兄弟们,人家有枪,我们打不过,想活命,上车啊!”
“呸,汉奸!”
人群里有人大声说。
山田点头示意,手搭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有两个士兵上去把那人拖了出来。
石川心里一紧。
“你,是中国士兵!”山田的中文不很流利。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国民革命军一五六师训政处上尉科员刘益年!恨此刻手中无枪,不能为国尽忠!”他挺胸大声吼着。
山田挥了挥手,用日语说“送他上车”。
两个士兵架着刘益年,把他送上了卡车。
骂了日本人,却没有被枪杀。
这个举动动摇了人们的意志,也许,对方真的是来寻找军人服苦役的?
翻译满头大汗,还在不断地劝说,零零落落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两辆卡车已快装满。
“还有没有了?”
“看来该站出来的都已经站出来了,没有站出来的,大概是想隐瞒到底吧。”
山田挥手示意,士兵们冲进人群,拉出了十来个男人,砰、砰、砰砰一连串枪响,这些被拉出来的人当场倒在血泊之中,人群一阵惊呼,已经上了卡车的人也拼力挣扎叫骂。
“这些,士兵!”
山田再次挥手,士兵又拉出来一批人,还是当场枪决,如果有没能立刻毙命的,就马上再补一枪。
血,太多的鲜血顺着砖缝汇在一起,渗入泥土,很快变成了紫黑色。
石川被震惊得动弹不得,他已经无法考虑什么国际影响,这样在南京国际安全区一路之隔的大街上公开处决缴械的战俘,究竟会对外务省造成多大的国际压力。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山田阁下!”
他特意用了一个敬词,少佐官阶的军人,是很少被自己人称为阁下的。
山田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唇前,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好像有什么封住了石川的嘴。
“他、他们、他们头上有晒出来的钢盔印、印子,他们是军人。”
翻译的声音颤抖,磕磕巴巴。
屠杀还在继续,右手持枪部位有老茧的男人被带出来,枪杀,身上带着皮带,枪杀,问话回答不流利,枪杀。
一瞬间已经有几十人横尸在地。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石川往身边看,一同来的宪兵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不是……”
“石川君,三十六联队在光华门损失惨重,眼下的局面,不让他们努力清查残留的士兵,恐怕局面不好控制。”宪兵悄声说道。
石川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知道,山田一光这一队人是专程来报复的。
这不是什么秘密,驻守光华门的是中国军队里全德式装备、最为精英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这一场惨烈的战斗,用血肉横飞都不足以形容,从三天前陆军的重炮轰塌部分城门开始,双方进行了反复拉锯肉搏,陆军久攻不克,一度突入城门隧道,却被敌人火攻活活烧死。期间敌军八十七师、一五六师数次增援,直到主动撤退,陆军始终没有拿下这座城门,对于三十六联队来说,这是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挫折,说是噩梦一般的经历也不为过。
三十六联队一大队大队长伊藤善光少佐就在此役战死,进入中国战场以来,第九师团还没有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此刻,山田小队已经杀红了眼,这种情况下,任何阻止屠杀的举动都将面对这些士兵的怒火。
死去的加上登上卡车的,留下来的人数已经不到一半。
“还、还有没有人要上车。”
翻译已经腿软得站不住了。
“不要担心,再翻译一句话,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对他们大声喊,立正!”山田举起了枪,对着翻译。
“他们骗……”这个刚刚说出半个字来的人,被山田亲手击毙了。
他看了看石川,石川心里打鼓一样,随军战地记者也是枪林弹雨里面过来的,但此刻他却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他如果要自己去喊那两个字,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自己究竟会不会崩溃?
“最后的甄别,我们准备收队”,山田对士兵们说,士兵们确认命令,转身,成列,看起来要出发了。
“立正!”
山田突如其来地喊了一声。
常年接受训练的军人很难对这个词没有反应。
枪声连续不断,石川闭上了眼睛。
一个带着哭腔声音响起,“报告、我不想死,我、我要检举!”
“麻烦你翻译下。”山田走过来,客气地鞠躬致意。
石川看到卡车上一张苍白的脸。
“他、对对,就是他,他是军官,对,对,我忘不了,他叫余笑蜀,在上海和你们打过,昨天他在城门那讲过话!”
“检举有功吧?我就是一个卖菜的,你们放了我,放了我!”话没说完,他一声惨叫,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操你妈,你个汉奸王八蛋。”车上乱作一团。
“那个人他说什么?”山田把耳朵侧了过来。
石川踌躇着,不知道山田究竟懂多少中文,那个叫做余笑蜀的人也在看着他,倒是很镇静。
“都住手!我要见日本大使馆武官上山哲也!”
余笑蜀身边站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一口日语却极其流利纯正。
“你是日本人?”山田眯起了眼睛。
“我是上山哲也法政大学的同学,家父梁成杰,早年留学日本,是吉住良辅将军的朋友!我要向外务省、向日本陆军、向世界抗议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
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山田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石川却再也不能任他作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名字,“梁成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求助般一把按住山田的手,急匆匆对一脸诧异的宪兵说,“我是外务省的特派员,你可以向驻南京总领事核实我的身份,请一定协助我的工作!”
“我、我要检举、我,我要控诉!”
梁利群的声音还在空荡荡的中山路上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