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是一年时
每当进入夏季,悕雪的梦魇就开始变得多起来。
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像今天这样从梦中惊醒,而且都是因为同一个的梦。
梦里有貌美的妇人,让人怜爱的小男孩,小女孩的哭泣声以及唯一能让人安心却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橘香。
悕雪知道,这并不是梦。
一切都发生在她九岁一个夏夜,而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妇人口中的悕雪,小男孩口中的皇姐,少年口中的公主,皇帝司马辽的女儿——司马悕雪。
那位端庄的妇人是她的母妃——桃贵妃,桃洛泱。
小男孩则是双生子中的另一个,她的孪生弟弟——司马霁。
而现在的她,名为陶熙。
承母姓,但她觉得“雪”字太凉,只想化身成那冬日里的暖阳,便取同音的“熙”字,亦悕。
那夜和母妃一别,便已七年。
如今的悕雪已年满十六,碧玉年华,个头是高了不少,但头发却变短了很多。谨遵母妃的叮嘱——好好活着,可是,却没能和弟弟司马霁一起。
九岁那年是悕雪的一个劫,将她的人生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夜她离开了母妃,第二夜又弄丢了弟弟。
出宫那晚被人打晕后,有些事情已经记得不太清楚。
只记得醒来时就已经和弟弟在马车上了,接着第二夜又遭到刺杀,璟皇叔的副将帮助他们逃到了镇上,并将缎包交给了她,猩红的双眼充满杀气,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逃!”。
就是这里,现在悕雪现在落脚的启封镇,她弄丢了她的弟弟司马霁。
那天刚好是七夕。
七夕的夜里,镇上的街市,灯火辉煌,人潮涌动,一派祥和。
这样的夜晚,像他们这样慌慌张张逃跑的小儿也被当作是孩子间的追逐游戏,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但司马霁自小羸弱,没跑过多久就气喘不已,悕雪便让他藏在附近的箩筐里,而自己就一口气跑到了巷尾,躲在渡口了桥墩下。
后来,待街市散去,悕雪再回过头去找司马霁的时候,司马霁却不见了,箩筐也一起消失了。
悕雪一下子慌了神,就像被天雷击中一般,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面对空无一物的街角,母妃那句“你要跟弟弟一起好好活下去。”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回响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又不敢回到马车那里去,也不敢一个人呆在空无一人的街巷,无奈之下,她只好重新躲回桥下。
悕雪害怕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被抓到,就死死盯着那些漂到远处的七夕河灯,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河灯的个数。待到天际泛白,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才昏睡了过去。
睡醒之后她又继续在镇上游荡,四处寻找司马霁,晚上再回到桥下。
日日如此。
而连日的躲藏和寻找让悕雪疲惫不已,终于有一天,她白日在街巷里游荡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之后晕倒在现在的书肆门前,就被好心的书铺当家卫铄收留了。
回想起来,当年出宫的前一晚她就隐隐约约觉得奇怪,来往的宫人变少了,佑哥哥也好一阵子没来找他们姐弟,远远地就能看到父皇的宫殿有暗色的云烟氤氲笼罩,嗅到奇怪的药味,那氤氲夹杂着苦味,如同饮冰茹血一般扼住咽喉,然后一点点麻痹你的神经、肌肉、脏腑。悕雪从来不敢靠近。
如今,闲下来的时候,悕雪每每想起父皇的境遇、母妃的神情和弟弟的模样,她都觉得心痛不已。
这些累积起来的痛苦好像已经化作一株开在她心间的曼陀罗,想要靠近真相,但又怕近了会失去希望。
起初,刚到书肆时,悕雪完全不愿意说话,卫铄说她只是蜷缩在角落,给水喝水,给粥食粥,困了就睡,其他时间就呆呆地望着门口,偶尔流泪,偶尔轻笑,把他吓的不轻。
后来,卫铄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买来孩提才会玩的拨浪鼓,来吸引她的注意,但悕雪都不搭理他,他差点怀疑悕雪是不是哑巴或者痴呆或者疯子。
那时,悕雪甚至只想随着汴河水飘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那里可能有父皇,有母妃,有弟弟,只是每当她要一脚踏进水里的时候,那晚母妃双黯然失色的眸子就会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母妃露出那样的神色,平常笑靥如花的母亲那般严厉地要求她要她活下去,想到此,她只好讪讪地又退了回去。
事情的转机是一张誊纸。
那日,卫铄在替别人誊抄一首长诗,誊纸随风飘落到在悕雪脚边,悕雪瞅了一眼,发现那是母妃最喜欢的文人蔡琰的诗文,名曰“悲愤诗”。
悕雪只知其名不知其人,而母妃也一直不愿详说。
拿起来仔细一看,悕雪才明白,这蔡琰的《悲愤诗》写的是她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先遭祸再被虏、被救时却已生下胡子,又不得不与子分别,归途时已物是人非。
悕雪九岁前一直无忧无虑,她所知的母妃也是桃家的大小姐,虽非名门,但也是正房嫡女,才貌双全,入宫之后也未受过苦难。
相比之下的蔡琰,她离开父母、与子分别,每次别离便是遥遥无期。不过哪怕流离,哪怕悲痛,都一步一步地努力地活着。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母妃会喜欢这位命运多舛的文人,或许,母妃也希望自己能像蔡琰一样一直挣扎,直面命运呢?
……
悕雪捧着誊纸缓缓地站起来,但因为久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此时,端着茶碗,从外面进来的卫铄刚好看到这一幕,飞奔过去扶住了她。
悕雪默默地挪步到卫铄的书案前坐下,润笔、研磨、镇纸、写字,一切如行云流水一般,她用母妃教她的字誊写了一遍《悲愤诗》。
卫铄一惊,想不到这灰头土脸的黄毛小孩还能写的一手好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莫衷一是之时,手上的茶杯没拿稳,杯里的水宛如惊弓之鸟,一头撞在悕雪《悲愤诗》的誊纸上,墨迹迅速晕染开来。
卫铄心想,完了,这孩子,好不容易变得正常一些,该不会这下受了刺激,彻底疯了吧,他紧张地挠挠后脑勺,想着能不能做点什么补救。
悕雪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身,向卫铄行礼。
卫铄彻底蒙了,呆呆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