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地
秋风劲,阴云密。战场旁的树林里枝叶飘摆,仿佛有无数的战死阴魂在这里穿梭而过。
战事还是不乐观。
正面战线虽然已经被顶住,但两翼战线骑兵对步兵天然的优势还是巨大的。
右侧战线已经被敌骑冲击的摇摇欲坠,两道枪盾阵全都被击穿,已经陷入混战。左侧战线尚能维持,已经顶住敌军第一次冲击,却也伤亡惨重。
主将朱洪早已领亲军加入右侧战场,这里像一盘磨坊,每一秒钟都榨干几名兵士的鲜血。
朱洪深知,如果让右侧突进来的骑兵全身而退,再组织一波冲锋。那么这条残破不缺的阵线必将分崩离析,届时中军陷落,军旗一倒,那就真结束了。
所以他只能不停的将军士添进去,死死的拽住敌军,好像一层烂疮,让敌军每次想脱身,便要拽掉一大块血肉。
陆容此时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有李离还在他身边厮杀配合,其他人早就不知去向。他现在根本不敢去低头看地上成片的尸体,生怕一眼就看到老黄、韩舜他们的脸。
李离倒像是还有余力。这傻小子从小体力就好,打架是一把好手,没想到打仗杀人也不赖。
阵线里现在遍地都是死尸,伤马,偶尔也会有蛮兵没死透的,不声不响的拿刀暗算一下,做垂死挣扎。
陆容反正不管什么死没死透,只要看到身穿异服的士兵,无论站着趴着。上去先给一刀。
挥刀,躲避,挥刀,躲避。陆容机械性的好像在地里割麦子一般。巨大的血浆和痛苦的大叫他早已经习惯了,一点也刺激不到他的神经。只是渐渐麻木的他,若不是因为李离在旁保护,早就不知道死多少个来回了。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停歇,某一个刹那陆容突然发觉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活着的敌军了,环顾四周,竟都是自己人在喘息,闷哼。
敌军撤了,不止是两翼的骑军,正面的步兵也后退了。
各级军官马上整顿队伍,重新布置阵型。
“打完了?”梨子问道。
“应该没有。”陆容大口大口的喘气,每喘一声,都仿佛是德叔打铁的风箱。陆容知道,不一会,第二波攻势就会来。
老黄柱着刀,架着秦二,慢悠悠的踱过来。动作稍大,秦二扯嗓子嚎一声。
陆容两步上前,帮忙掺住秦二,小心翼翼的问道:“老黄,其他人呢?”
老黄两眼一瞪:“不许问!”
陆容默然,纵使心里有准备,但是此刻也是五味杂陈。陆容知道,这个血流成河的地方,谁一不小心都会死。
只是这才是自己入伍以来的第一仗啊,难道不应该是众人安然无恙,大胜得归吗?
后军预备队被调至右侧补充阵型,并将地上的尸体堆到战阵外侧,用以阻碍敌军阵型。
人活着要杀敌,死后还要阻敌。这就是残酷的沙场。
韩舜不一会也一步一晃的归队了,倒也没受什么伤,只是脸肿了一大块。
见韩舜回来,老黄到带出了一点笑,问道:“咋样老韩?”
韩舜摆摆手,取出水壶喝了一口,道:“老黄这次回去你能升官了吧?”
老黄伸手夺过水壶,也喝了一大口,回手扔给李离答,苦笑道:“能回去再说吧,看吧!又来了。”
又来了!
仿佛是不想给对手喘息机会,这边燕敕军刚整理完阵型,蛮子又进兵了。其实相较燕敕军这边需要重新布置枪盾阵,蛮子那边更加简单,他们只是简单的把骑兵合为一队,又重新开始了进军。
上一次接敌,短短的半个时辰,两军便有一千多人永远的倒在了这里。这个损失双方都能接受,也都不甘心。
朱洪知道,如不将敌军击溃,就无法撤出战场,那么后续赶来的追兵,必然一口吃掉整个部队。
北蛮想必也明白追击虎魁军的任务注定无法完成了。眼前这支部队,可能是这次军事行动最后剩下的一块糕点。如果拖下去,且不说涞源和倒马关那边会不会有援军赶到。就说后续部队赶来之后的这点军功够不够分,就让北蛮领军将领大为头痛。
所以双方将领都心知肚明,这一战,必要分出胜负。
依旧是步兵打正面,骑军插两肋。
只不过这次骑军步军合兵一处,有重盾护卫着,临近阵型两百码处才开始加速斜插。
燕敕军这边,之前一直保留战力的后军,这次也被充实到了阵中。而蛮子也将之前一直观战的五百骑兵放置突击阵型前列,企图一击破之。
双方都拿出了最后的预备队,真正的决战。
燕敕军这边之前的四队弩队,早就毁去军弩。只有后军预备队中留有三百重弩手。
这三百重弩倒也发挥了不少的压制作用,只是骑兵太快了,只够两轮齐射,双方便又撞在一起。
这一撞与之前大不同。上一次交战中不少长矛重盾都已损坏,为保两翼安全,朱洪只能硬头皮继续布置两侧的枪盾阵,导致这次两侧都只有薄薄的一层。
虽然看到敌军只是突袭一侧,朱洪便迅速将另外一侧枪盾阵调过来,但阵型已经无法向之前排列的那么紧密了。
蛮子骑军直接冲破第一层,而且余势未衰,将整个阵型扯开了一条大口子。
这条口子也直接影响到了正面与蛮子步兵厮杀的防线阵型。
整个战阵瞬间崩溃。
朱洪长叹一声,知道一切都完了。
自古绝大部分的军队,面对阵型被破,战损四成以上的情况,都会崩溃。老山营当年就是因为战损六成尚能死战不退,而搏得“不动如山老山营”的营号。
只是今日不同往昔,这样被骑军破阵,再精锐的部队也不行。
现在只能坚守中军,保证军旗屹立不倒了。朱洪自从军以来,每每总说将军临阵,当马革裹尸。现在朱洪心情激荡,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早已做好坦然赴死的准备。
只是不知虎魁军入关否?自己这一败,燕敕军军内会如何看待?
其实朱洪可以自信不负老山营威名,不负先祖朱博山。在平原地带,无险可守的条件下,以步抗骑,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何况朱洪临阵指挥毫无破绽,勉力抵御了对方步骑协同作战的一波攻势。
可以负责任的说,当今世上能在同等情况下做到不输朱洪的,不超过五位。
虽败犹荣!
但仍是败了。
朱洪摇摇头,大吼一声:“诸位随我杀敌!”亲兵个个面容凝重,抽刀护卫与朱洪左右。一副官抱拳言道:“将军,我等拼死破开一条路,请将军速速上马逃走。”
朱洪面色严肃,挥起一剑直奔副官脖子,却又停在离项颈两寸处。
“再有言逃者,杀无赦!”
陆容这边早就被敌军冲散,只有李离陪在身侧,奋力杀敌。
这时的他早已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幸有李离在身边帮忙掩护,否则陆容早已性命不保。
就这样,他左臂,后背,腰上也有三道刀痕,尤其是左臂这处,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四下都是敌军,不少燕敕军的士兵都转身逃走,被不知哪来的一刀砍翻在地。
陆容心知不能逃,一但后背给了蛮子,就死定了。陆容四下张望,见中军还留有一股部队,正护卫朱字大旗。
陆容大喊:“跑也是死!快到中军旗下!”
可这兵荒马乱血流成河的战场,谁能听得到你说话?
无奈陆容只好拽着李离直奔中军。军旗有四面,一面为朱字大旗,三面小旗分别是三营的营旗,旗帜四周有约八百名将士,正围成一团,护旗帜徐徐退后,有传令兵在营旗下高声叫喊,收拢残军,脚边尸体满地。
陆容三步两步奔至中军,刚想喘口气。回头却见李离被几名蛮子围在一处,大急,抄刀便要去救援,却见李离左闪右突,几下便解决了蛮子。
此时已有蛮子骑兵队直奔中军而来,领头敌将重盔钢甲,手持大刀,一路上斩杀无数,勇猛异常。
朱洪见状大吼道:“此乃敌将!大家小心!”
敌将哈哈大笑道:“众人听令!斩敌旗者,赏银百两。杀敌将者,赏牛马二十!”
蛮兵士气大振,均悍不畏死,直冲中军。
陆容此时筋疲力尽,真的是连刀都举不起来了,茫然四顾,见周围都是敌军,我军越来越少,不时的有人中伤不支,心里之前一直不愿想的事情,不可避免的一涌而上。
我要战死了。这竟是我第一仗,便要战死了。
当初参军,就是想多立军功,扬名立万,给德叔一个好日子过。谁知竟然这么快就要死了?
这挨千刀的可恶的蛮子,这他娘的什么鬼军令!老子这二十年勤学苦读,还未一展抱负,竟然就要死了!
王先生,你教我这么多,你说我长大后必成大器。你知道我竟然会这么早的死在刀兵之下吗?
我还不知道我父母是谁呢!
梨子,梨子呢?
梨子啊梨子,你怪我把你带出来当兵吗?
如果咱哥俩当初没被倒马关选上,只是当一个安安稳稳的屯田兵,是不是好很多?
这几年我当哥哥的没帮你什么,反而是你总帮我打架帮我背锅。你这傻孩子,县里那么多同龄孩子都和我不对付,为什么就你就和我近乎呢?
我怎么会死呢?
我他娘的还没娶妻呢!
陆容心中满是不舍,是悔恨,是害怕,更多的是不甘。
旁边李离大喘着粗气,浑身浴血,眼中竟也有微光闪烁。发觉陆容看着他,梨子依然撇撇头,给了他一个没戏没肺的嬉皮笑脸。
中军阵已被突破,周围蛮兵一拥而上,狞笑着大杀四方。
陆容面目狰狞抄起刀,深吸一口气,左臂伤口疼如心扉,更激起陆容戾气上涌。死,老子也要杀个够本!
耳边听得朱洪的大叫:“各位不负我朱洪!来!是汉子的随我斩将杀敌!”
陆容一刀逼退眼前蛮子,反身刚想跟上,却听身边李离微微喘息道:“容哥儿,对不住了。”
一股剧痛从脑后袭来,陆容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