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陈安的屋子很简陋,简简单单的两间屋,入门便是灶台,灶台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饭具都只有一件,很显然这间屋子平日里只有陈安一个人居住。
绕过灶台再向前就是里屋,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周持趁陈安还没进屋,迅速打开柜子扫了一眼,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衣服,一双布鞋,还有一些常用的小器物,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
陈安进门的时候,周持已经把柜子门合上了,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三位请坐。”陈安打着手势,从柜子中取出杯子,倒满了水示意三人。
周持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抬头盯着陈安,陈安面色沉静,正低头轻轻抚弄手中的瓷杯,不主动询问,也不见一点惊诧。
这人真是难得的沉稳持重,捕快都到家里来了,竟然还能不闻不问,周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你认识高义丘吗?“
陈安点点头:“认识,我在他的铺子中记账。”
“我听人说,他昨日来找过你?”
“嗯,昨日傍晚他来找我对些账目,对完便走了。“
“对账……”周持站起身,垂眸看着陈安,眼神中带上毫不掩饰的压迫,“你们对到几时?戌时?”
陈安这才露出一丝疑惑,摇了摇头:“没有那么久,戌时我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
“你去哪了?”
“村长家。”陈安指了指窗外盛开的山荷叶,“我去给村长送山荷叶,待的有些久,过了戌时才回来的。”
周持顺着他的手看向窗外,一丛一丛的白点缀在绿色叶脉中,那些沾了水的花瓣极度透明,虚虚实实,看不分明。
“何泗。”周持转回目光,“你去村长家问问。”
何泗挠挠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请问……”陈安伸手拽了下周持的衣角,表情犹豫又谨慎,他看着周持,没注意到一旁的谢见眠看到他的动作后皱了皱眉,“高大哥怎么了?“
“死了。”谢见眠没有向周持解释这句的意思,抢先说道,“被杀。”
陈安那自始至终沉着冷静的表情此刻终于有了变化,惊讶、不解、悲痛接连出现在他脸上,许是情绪冲突得太过汹涌,他的脸几乎是霎时就白了。
“谁杀的?”他的手都在颤抖,打出的手势颠三倒四,谢见眠皱眉思索了片刻才看懂,“为何?高大哥是那么好的人,谁会杀他?”
好人……这是周持听到的关于高义丘最多的评价,除了丽娘、此刻的陈安之外,那些溪水边围观村民细细碎碎的交头接耳中也多半夹杂这个字眼,看来高义丘的为人的确是不错,只可惜,似乎“好人”这个头衔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又或者“好人好报”这句古话流传得很没道理。
不管因为什么,人死灯灭,生前作恶或为善不过皆是石碑一座,黄土两捧,立碑人寥寥勾刻几笔,这或长或短的人间一遭也就和着纸钱灰飞烟灭了。
能入史书的古来今往有几人,这世间终究是平凡人居多,生前无闻,死后无名。若是再不能死得明白些,那就真的难以瞑目了。
陈安一直在抖,细微却又明显,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是想大声诘问什么,可惜他天生是个哑巴,再多的痛楚也嘶吼不出。
这样子……不像是装的。
周持没回答陈安,事情依旧一团乱麻,真相埋在水底,离水落石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什么都不能告诉陈安,在确定此案和陈安没关系前,他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
“老大。”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何泗回来了,“村长说,昨日戌时,陈安确实是在他家。”
周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这才开口对陈安说道:“今日打扰了,高义丘的案子府衙会尽心尽力,你节哀。”
陈安没说话,他茫茫然地盯着桌面,一动没动,直到三人走出屋子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像是化为了一尊伤心欲绝的雕像,表面勉力支撑,内里破碎不堪。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西边还有一束微光苟延残喘着,这一日,无风无云,暗波涌动。
周持遣散其余捕快,让他们早些回家休息,这案子暂时没有线索,只能明日再查。
捕快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周持也打算离开,谢见眠仍在一旁跟着,对周持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息混不在意,坦然地和他并排走。
周持想打发他,想了想又觉得说了也白说,决定还是不要浪费口舌的好。
两人行,一路沉默。
村口柳树旁的石墩上不出意料地围坐着几人,大概是听说了高义丘被杀的事,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胡乱猜测。
“老高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杀了。”
“可不是,我听说死得可惨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全乎皮儿。”
“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你说他能得罪谁啊?”
“得罪,非得被得罪才杀人?我看就是有些畜生见不得人好,哪用得着得罪?”
“会不会是……郑大年?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你没看他脸上那字,那都是有案底的,郑大年就一混混,保不齐还真就是他干的……”
郑大年?
周持与谢见眠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问。
“老哥,你刚才说郑大年,他是什么人?”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两个男子此刻止了声,许是认出了周持身上的捕快服,其中一人转头扫了一圈周围,见四周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位捕爷,我跟你说啊,这郑大年可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他是去年才过来的,跟我们村里人可没关系。“
“嗯?跟陈安一样?”
“哎呦,这话就不对了。”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露出古怪的神色,“陈安那么好的人,哪能和郑大年一样呢。您不知道,这郑大年来的时候脸上可是刺着字的,这个您比我们清楚,他那个’盗‘字明晃晃地长脸上,那就是犯过事啊。这种人有一就有二,昨儿个偷东西,保不齐今儿就杀人了!”
竟是偷盗过吗?周持暗自思索,突然想到什么,瞥了谢见眠一眼。
“哎,听见没,你也该在脸上刺个字。”
谢见眠没想到周持会主动跟他说话,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自觉这也是一种进步了。他摸摸脸,觉得刺字有点儿疼,不大适合他。
“捕快哥哥舍得啊?”
周持一本正经点头:“舍得。”
谢见眠笑了笑,没再接话,反而问向那个答话的男子:“按说这个郑大年到村子里时间也不算短了,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还觉得他会杀人呢?”
男子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你们外人不懂”的表情。
“不怪我们胡乱猜测他,那郑大年性情实在是……”他想了想,似是不知道如何形容,“阴沉,平日里几乎不说话的,看着脾气就不好,您别看他在村子里住了小一年,没有一个人和他熟的。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这样的人,说他干什么我们都信呐。“
这说法未免太过私人化了,但毕竟算是一条线索。
周持冲谢见眠扬了扬眉:“走一趟?”
“嗯。“谢见眠拖长了声音,道,”舍命陪捕爷。”
两人到郑大年家中时,郑大年正在吃晚饭,他坐在矮小的马扎上,守着一张被油浸得黑黝黝的桌子,桌子上只有三个略微发黄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郑大年听见动静,抬头看向来人,他这一抬头,整张脸便全部露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眼神中透出警惕与不悦,右脸上墨色的“盗”字极其显眼,让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那村民说得没错,的确是一脸凶相。
郑大年站起来,抱着双臂堵在门口,声音沙哑地有些粗俗:“捕快?你们来干什么?”
周持也有些警惕,下意识将谢见眠挡在身后,没看到身后的人完全是一副放松的姿态,只玩味的打量他的背影。
“你是郑大年?”周持指了指屋内,“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郑大年沉默了一会儿,让开了身。
周持拽着谢见眠进了屋。
“吃饭呐?”周持伸头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比陈安家还简陋,他对郑大年笑了笑,语气随意又好商量,“那我就直接问了,不耽误你时间。”
话音刚落,他的笑就冷了下来,似乎刚才只是错觉,周持一字一句问道:“高义丘死了,你知不知道?”
郑大年似乎丝毫不意外,正常人面对这种带有怀疑性的责问多少会有些激烈的反应,但他没有。
“捕爷。”郑大年嗤笑一声,眼神冰冷,语调毫无起伏,“我怎么不知道?都说人是我杀的,您也听说了吧。”
“那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周持气势不减,死死盯着他。
“我说没关系。”郑大年也看着周持,丝毫不躲闪,“您就信吗?”
周持收回目光,突然笑了,仿佛刚才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
这次不光郑大年愣了,谢见眠也诧异地看向周持。
周持没问郑大年以前为何偷盗,没问他这明显的不善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最该问的他昨晚在干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说了一句“相信“。
郑大年身上的戒备收敛了大半,竖起的刺也没了,他不知道眼前的捕快是怎么回事,明明所有人都说是他,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是鄙夷和恐惧,但这个捕快却说相信,多么可笑。
“你……”
周持上前拍了拍郑大年的肩膀:“好了,问完了,接着吃饭吧,我们不打扰了。”
说完他便真的转身走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次。
”喂。“谢见眠跟上前,不解地开口,”你真的觉得他是无辜的?“
“是,我真的这么觉得。”
“为什么?”
周持没有转头,他看着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幕,想起了某些遥远得像是梦境但又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记忆,多少年了,他自己一个人怀着那些刻骨心事,难以为外人道。
”他们说郑大年是混混。“就在谢见眠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周持突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以前也是个混混。”
谢见眠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人一身捕快服,眉眼舒朗又开阔,举手投足间的”正气“满得要透过捕快服溢出十里,完全无法和”混混“两字搭上边。
“你为什么会当混混?”
周持摇了摇头,沉默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