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三十三章[09.10]
「嬷嬷坐吧,你也站半天了。」姜氏笑道,她拿起炕几上的大红庚帖,仔细看了几眼,方放下来,准备将其收进一个黄杨木匣子里头。
丫鬟搬来一个藤墩子,放在姜氏下手,陈嬷嬷谢过主子后,便斜签着坐了。
她刚坐下,忽又想起一事,连忙抬头轻声问道:「太夫人,这事可与侯爷说过了?」
一般人家里,弟弟的亲事是不需要经过兄长的,但宣平侯府的情况与别家不同,秦父早逝,秦立远继承了爵位,他是秦氏大家长,长兄如父,秦立轩的亲事是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继续下去的。
姜氏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半响方道:「说过了,轩儿长兄同意了。」她面上笑意敛了几分,「就在你昨天回家时说的。」
姜氏转头,拍了拍陈嬷嬷的手,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这么糊涂的。」
「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前些日子也忍了,难道现在还会忍不住么?」姜氏顿了顿,又接着一句,「我这辈子做过最多的事,便是这忍字了。」
「太夫人,是我不好。」陈嬷嬷拍了自己的嘴一下,愧疚道:「我胡说八道,我……」
「嬷嬷,我懂你的顾虑。」姜氏摆摆手,示意无碍。
她打断陈嬷嬷的话后,抬起头看着前方,目光似要透过墙壁看向外头,片刻后,方慢悠悠地又说了一句:「只要能忍到最后,便算成了。」
姜氏话罢,陈嬷嬷便张嘴欲言,可没等她说出话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喧哗声飞速接近正房,紧接着,内屋的门帘子被猛地掀了起来。
主仆二人闻声齐齐抬头,往那边望去。
来人正是秦立轩。
姜氏见是亲儿,刚微微蹙起的眉头松开,她瞥了一眼紧跟进屋且一脸紧张的丫鬟们,随手挥退,方对儿子嗔道:「你这孩子,今天怎地如此鲁莽。」
她仔细打量儿子,见秦立轩衣衫有些凌乱,额际竟是布满细密的汗珠,不禁有些心疼,她又说:「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事寻娘?跑得这般急?」
要知道现在还是春日,并不热。
「过来,到娘这边来?」姜氏微笑,对儿子招手道:「娘给你擦擦。」
姜氏的动作很熟悉,秦立轩一时有些恍惚。
秦立轩有记忆以来,便养在祖母膝下,当年小小的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叫「娘」的人,每天都会见上一会,但这个人是何等存在,他却不懂。
小孩子喜欢跑着跳着,他每天被乳嬷嬷领着去给这人请安时,娘总是十分欢喜,露出慈爱的微笑,招手并迎上来道:「轩儿,过来娘这来,娘给你擦擦汗。」
他对这人不排斥,于是便蹦着跳着过去了,于是,娘就把他抱在怀里,执起丝帕给他细细擦着汗。
后来,他长大了些,开始读书识字,终于明白娘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时,再被娘抱着擦汗时,他很是欢喜。
只可惜,后来他长大了,便要移到外院居住,父亲平日规矩更严,秦立轩除了每日短暂的请安时间,并不能往后院跑。
后院里除了娘还有祖母,秦立远对抚养他长大的祖母感情也极深,而两者住处相距不近,他跑上一个来回,每处可停留的时间其实极短。
秦立轩濡慕母亲,深以为憾。
这种情况,一直到父亲病逝,大哥当家才好上一些,大哥少年承爵,肩上担子重很是忙碌,无暇顾及太多,他才能在后院多留一些时间。
只是好景不长,祖母老年丧子,悲痛欲绝,不久后开始缠绵病榻,秦立轩心中牵挂,得空就伺候在祖母榻前,分到娘跟前的时间不增反减。
说起来,祖母去世后,秦立轩才算有机会与姜氏真正亲近起来,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除了周文倩一事,他并没有逆过母亲的意。
想到周文倩,秦立轩心中一悲,疼痛立即漫上心头,只是他看着面前慈母的笑容,进门前那一腔悲愤却又如春雪消融一般,已是无影无踪。
秦立轩不笨,他虽然一再回避这个问题,但其实他心中早已想明白,母亲为何会反对他迎娶周文倩。
母亲爱子之心拳拳,叫他如何能苛责。
秦立轩喉结滚动几下,半响后,他终于迈开沉重的脚步,垂头往罗汉榻行去。
坐在榻前的陈嬷嬷早在向前便已起了身,给秦立轩请安后,退到罗汉榻一侧侍立着。
秦立轩走到榻前,坐在藤墩子上,姜氏拿了丝帕,给他仔细抹干净汗迹,目露关切,问道:「轩儿,今日有何事?怎生跑得这般急?」
「可是在外头吃了亏?」说道此处,姜氏眉心紧蹙,她道:「虽说现在外头风声鹤唳,但咱家是侯爵之家,要是有人敢无故欺人,咱也是不惧的。」
她抚了抚儿子的头,安慰道:「你大哥会为你做主的。」
不论如何,姜氏都无法否认继子的能耐,要是儿子在外头吃了亏,唯一能为他做主的,便只有秦立远了。
她们母子是依附着对方生存的。
姜氏微微垂目,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霾,须臾抬眼,她目光依旧慈和,微笑看着面前眼前的儿子。
秦立轩沉默了半响,方勉强收敛了心中翻涌的情绪,他勉强牵唇一笑,轻声回道:「大哥为了咱家,这些年忙得脚步不沾地的,我不能为大哥分忧,已是无能至极,又怎能胡乱生事,让大哥劳神。」
他摇了摇头,对姜氏说:「你放心,娘,我没惹事。」
秦立轩虽无法诘问母亲,但到底情绪不高,他无心多留,于是站了起来,说:「娘,我回去了。」
「嗯,回去后把身上的衣衫换了,以免风寒入体。」姜氏点头同意,她嘱咐几句,又催促儿子说:「好了,快回去吧,别耽搁了。」
「嗯,儿子告退。」秦立轩站起身,对母亲施了一礼,便低着头回去了。
姜氏抬头目送儿子,直到内屋的软缎门帘子被放了回来,外头脚步声走远,方收回殷切的目光。
她垂下眸光,抬手端起炕几上的茶盏,掀起碗盖,低头欲饮,不想动作大了些,盏中茶水溅处,滴落在她的裙摆处,立时湿了一小片。
「太夫人,」李嬷嬷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持帕擦拭,她有些焦急问道:「太夫人可有烫着。」
这盏茶是秦立轩进门前才上了,料想还热得很。
「嬷嬷我无事。」姜氏脸上一贯挂有的温婉笑意收敛,她面无表情说道:「你勿要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