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疑是民间疾苦声
【一】《警世通言》冯梦龙.词
不会风流莫妄谈，
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
唤作风流也不惭。
三更时分，李甲醒来了，还是哀声连连的。
杜十娘把他搂在怀里，柔声抚慰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你为什么宁可频频叹息，也不愿告诉妾？”
李甲拥被而起，好几次欲言又止，扑簌簌落下泪来。
在杜十娘再三逼问下，李甲终于含泪开口了：“我现在穷困潦倒，蒙恩卿不弃不离，委曲相从，真是我莫大的福气。但我反复想这件事——老父说话处事，拘于礼法，父亲决不能容纳烟花女子入家为媳；如果回家，必定被逐出家门。如果，你我出去流浪，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我非但夫妻之欢难保，父子之情也没了。天地之间，我李甲何以为人？”李甲停顿了片刻，“昨天蒙徽州孙友邀请，喝了几杯。他为我筹划此事，让我心如刀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
“我是事内之人，当局者迷。孙友为我想了一个办法很好，但就怕你不愿意。”
“孙友是什么人？如果办法很好，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孙友名富，徽州人，乃风流之士。昨夜听你在船里唱歌，因而问起你来。我告诉他你的来历，并谈及难归的原因。他现在愿以千金为代价，迎娶你回徽州享受荣华富贵，让我与你仔细相商。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我父母，而你也就有了归宿。但我舍不得你，所以心里非常难过。”说罢，泪如雨下，扑通跪地。
惊闻此话，杜十娘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面前的李甲还是那个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的李公子吗？还是那个为她不惜千金，不怕倾家荡产，备受凌骂的李公子吗？这么快他就忘了洞房花烛对天发过的誓言？这么快他就忘了我以死相争，千辛万苦才挣来的团圆？看着眼前这个双膝跪地，欲将她转手他人的情郎，杜十娘追悔莫及！恨自己一个烟花女子受尽天下人的耻辱，却得不到一个人的真心!
杜十娘心灰意冷地看着李甲，默默地流着泪。
李甲跪地，还在苦苦相求：“十娘，如果你考虑到我李氏家族的名誉和我李甲的前程，你就成全我吧！来生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杜十娘放开两手，惨然一笑：“李公子请起，你我之间，何必如此。为郎君谋划此计者，真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失而复得，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所累。发乎情，止乎礼，真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但不知那千两银子可曾到手？
李甲收住泪说：“未得十娘的同意，千金尚留在他那里，未曾过手。只待十娘恩准，明日一早成交。”
杜十娘听到“成交”二字，心如刀割：“明晨？李公子快快应承了他，千万不要错过这良机。但千金之事，非同儿戏，必须交到公子手中，我才能过去。千万不要让那小子给骗了。”
【二】《秋风女人心》周添旺.词古贺政男.曲韩宝仪.歌
时已四更，杜十娘彻夜未眠。
她对着镜子，重重地画着眉貌；挑灯梳妆，细细地刻画着自己。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李甲诉说：“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她把自己打扮的脂粉香泽，极其华艳；金饰银环，绣袄花钿；香风拂拂，光彩照人。
李甲也不敢看她，只好坐在桌子旁边，低着头闷闷地喝着酒。
杜十娘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跟他碰了碰，一仰脖干了。她连咳了两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静静地凝视着他——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心有不甘，命运为何要这样捉弄她？她抱起了琵琶，对李甲说:“让我为你再唱最后一曲吧！以后……”杜十娘没有说下去，她轻启刚刚镌刻的、似晚霞一般的红唇，悠悠地唱了起来：
[歌曲]“为着你半途情，用酒解憔烦。烧酒愈喝心愈乱，也是为着恋。无疑我野草花枝，重钱不重义。枉费男性的心意，使你夜来悲。爱与恨伤情难禁，饮酒伴月沉。怨叹女性心残忍，清风女人心。”
杜十娘边唱边想：“我虽是野草花枝，但我重的是情义；而你们大男人为什么都重财不重义？枉费我一片痴心。”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看走了眼的男人，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让我为你倒最后一杯酒。都是我不好，让你整夜的悲凉……爱与恨，情与伤，都在酒中。”她又和他碰了杯，把酒干了。
【三】《满江红.和范先之雪-上阕》辛弃疾.词
天上飞琼，
毕竟向、人间情薄。
还又跨、玉龙归去，
万花摇落。
云破林梢添远岫，
月临屋角分层阁。
记少年、骏马走韩卢，
掀东郭。
天色渐渐亮了，十娘吹灭了蜡烛，瞥了李甲一眼，看到他脸上有掩盖不住地内心的喜色，随即又白了他一眼，说：“你及早去兑银子吧！”
杜十娘和李甲一起出了船舱。杜十娘催促李甲喊孙富过船回话，自己却是盛装华饰，端立船头。
一阵疾风吹过，好像是一条玉龙冲破了云端，抖落万千鳞片。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纷纷落在树上、船上，还有那薄情人的身上。
李甲跨过船去，十娘不屑再看他，眼睛眺望天空，她好像感觉到自己的真命天子飞走了。她心里疑惑，虽然天下着雪，为何还有月亮？难道是嫦娥也在看她的惨淡？
【四】《满江红.和范先之雪-下阕》辛弃疾.词
吟冻雁，嘲饥鹊。
人已老，欢犹昨。
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
最爱霏霏迷远近，
却收扰扰还寥廓。
待羔儿、酒罢又烹茶，
扬州鹤。
十娘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父亲抱她骑在骏马上，奔跑在旷野间。黑犬紧追在狡兔的后边，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端。
从前，人们嘲笑那把啄来的食给了爱人、自己却饿死的喜鹊，还有那些为爱而殉情的鸿雁……难道这些小小的鸟儿，就那么不值得让我们人类感叹？
昨夜，面对着这满地雪花，与郎君酢别，不是也说过：既然爱身边那霏霏的雨雪，就该放弃空旷远处那虚无缥缈的云朵？而你怎么能喝完羊羔酒，又惦记着炉子上热气腾腾的香茶？世上哪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那样十全十美的好事？
【五】《警世通言》冯梦龙.词
三魂渺渺归水府，
七魄悠悠入冥途。
李甲进船告知了孙富，说：“十娘已经同意了。”孙富大喜，急忙伸出头来张望。
杜十娘猛地一惊，没料到竟然是他！
孙富深施一礼，得意地说：“娘子！我说没有银子打不开的门吧！”
十娘说：“少废话，兑现银子吧！”
孙富道：“兑银易事，不过还请娘子把梳妆盒拿来做为信物，这银子才能过手。”
十娘指着描金文具盒道：“你可先拿过去吧。”
孙富非常高兴，命人拿过了描金文具盒，又令人将一千两银子抬到李甲船上。
杜十娘慢步走近银担，亲自验看，足色足数，分毫不差。她拿出一锭元宝，笑问李甲：“李公子，当初你在‘风雅涧’内挥耗罄尽的可是这样的银子？如今你要向父亲陈说你是正人君子，贤肖子孙，所缺者，不也是这样的银子？而这许多的银子，正是这位孙大官人不知玩了多少手段，用了多少诡计，才赚来的。你，李公子，可要仔细收起。”
李甲不知所措地看着杜十娘。
孙富急不可待地想搀扶杜十娘速速过船。十娘却一只手扶着船舷，另一只手推搡着孙富。孙富一触到十娘的玉手，便魂不附体了。
十娘启朱唇，开皓齿：“且慢，先把那只梳妆箱拿过来，里面有省衙发给李公子进京赶考的路引，我还给他。”
孙富看十娘已经到手，无需担心其他，随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盒过来，安放在船头上。
十娘取出钥匙，打开锁，里面全是抽屉小箱。杜十娘招手唤来李甲，要他亲手抽开第一个抽屉，里面金光四射，耀人眼目，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满其中，惊得两船人都过来观看。十娘拿出其中一只黄金凤钗，雕镶精致，惹得孙富高呼：“好个凤钗，起码值五百两银子!”
杜十娘对李甲说：“我若将它赠与你的妹妹，她可会亲热地唤我一声‘嫂嫂’，搀我入家门？”
李甲慌忙说：“是，是。”杜十娘骤然丢钗入江，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
杜十娘又命李甲打开第二只抽屉，箱内皆是玉箫金管，云筲翡翠，件件晶莹剔透。十娘随手拿出一只玲珑透明的翠玉手镯，孙富又是一声惊叫：“这是上品翡翠，一只足值六百两雪花白银!”
杜十娘对李甲说：“我若将它送给你的弟媳，她可会唤我一声‘嫂嫂’，在公婆面前为我说一句好话？”
李甲连称：“是！是！”
杜十娘将手镯丢入江中，孙富和李甲心疼得连连大叫。
此时，两岸围观的人聚拢了过来。纪绪、刘基和柳遇春如约来到了码头，准备和李甲、十娘聚头，恰巧看到了事情的整个过程……
杜十娘命李甲打开了第三只抽屉，箱内皆是莹光玉润的珍珠、钻石和古玉紫金的玩器，无法估价。
杜十娘拿出一串夜明玉珠，孙富连忙惊呼：“不要扔了，不要扔了，这是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的呀！”
杜十娘拉过李甲仔细看过：“若将此珠献给你家母亲大人，她可会拉我到身边，叫我一声‘儿媳’!”
李甲顿足痛哭，悔恨交加，杜十娘又将珍珠抛入江中。
岸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如潮水一般。他们齐声叹道：“可惜，可惜！”但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十娘再开抽屉，里面盛有猫儿眼、祖母绿等奇珍异宝约有盈把，真是见所未见，更不能定其价之多少。
李甲抱住十娘双腿，痛哭流涕：“十娘有此宝物，事情即可挽回！”十娘又欲投于江中，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
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杜十娘淡然一笑：“这箱中百宝，不下万金，是我数年风尘卖笑所积，自遇李郎，情投意合，海誓山盟，我自以为终身有靠了。行前，假托相好姐妹所赠，求得归见父母怜我命苦心诚，收我做个贤孝儿媳，终身无憾。谁知李郎也是有眼无珠，见利忘义！今日我在众人面前开箱出示，我一个烟花女子，不曾负于郎君，倒是你们这些知书识礼的君子将我无耻出卖！”
杜十娘又转对孙富，淋漓痛骂：“你这为富不仁的商人！我与李郎历经万难，始有今日出头，不想你以淫奸之意，巧言利舌，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丧尽天良。又恨我杜十娘未看透人生虚妄，世态炎凉，费尽苦心，到头来，仍旧逃脱不掉被人拐来卖去的命运！”
两岸围观人群闻听缘由，无不流泪同情，都唾骂李甲负心薄情。李甲是又羞又苦，且悔且泣，跪在船板上不停地向杜十娘谢罪。
雪花，那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六】《滚滚红尘》罗大佑.词曲张碧晨/瞿颖.歌
[歌曲]“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杜十娘和李甲相识、相知、相爱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再看看眼前的李甲，杜十娘欲哭无泪，她倾其所有也终没能换来自己的真爱。
[歌曲]“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杜十娘怀抱着百宝箱，一步一步走向船头。她把百宝箱紧紧护住自己的胸口，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茫然地看了李甲一眼，欲言又止……此时此刻，杜十娘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歌曲]“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杜十娘抬起头来，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又看了看个这冰冷的世界，哀伤地叹了口气，她怀揣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纵身跳入了江心……
[歌曲]“啊~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瞬间，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众人急呼捞救，慌忙跳入江中，抢救杜十娘。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早已杳无踪影。
[歌曲]“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纪绪等人在水里找了好大一会儿，但怎么也找不到杜十娘。十娘已化作云烟随风而去了……
围观的人群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争打李甲、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令开船，仓惶而逃。
纪绪也赶紧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和刘基、柳遇春及两名仆童坐船赶往京城赴试去了。
【七】《遣怀》杜牧.诗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李甲回到家里，看着那一千两银子，转忆十娘，终日愧悔。扬州十年的纵情声色，好像一场梦，醒悟回头，却在青楼女子中落得一个薄情的骂名。郁成狂疾，不久便死了，他是追十娘而去？十娘还会见他吗？
孙富自那天受了惊吓，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的冤魂在傍诟骂，不久便奄奄而逝。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