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琉璃幻境,正邪难立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会存在的,像一个梦,在我年岁尚且不足豆蔻之时,常常出现。
那是一个发生在流浪乞儿里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破旧不成样子,沾着污渍,从裂开了口辨不出原来色彩的袖子里,伸出细细的四肢,四肢是和脸一样脏黑的。
脚上没穿鞋,有时是拿干草破布一裹,算作是“鞋”。
整个人又瘦又小,瞧着外形,不过八九岁,实际上是又是如何也不清楚。
这个孩子,姑且叫作阿鱼。
阿鱼流浪在一座并不怎么安稳的城内,城里骄横蛮理的权势为患,城外的人又说着阿鱼听不懂的语言,异族人交杂而住。
阿鱼和一些流浪儿在这些鱼龙混杂的人们的夹缝中伺机求生。
我每每脑海里浮现出这些似梦非梦的情景,便会莫名觉得熟悉,还有一点莫名的愤怒。
从这幻境解脱出来时,手脚总是冰凉,心不知为何总感觉仿佛有些愧疚,却也说不上来。
我在那幻境里,看着阿鱼怎样偷鸡摸狗。
看着阿鱼因为经验不足而被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捉住,被人抡着拳头往死里打。
看着阿鱼装死逃过一劫,欢喜地拿着怀中的钱,换了药,回去与阿鱼同行的流浪儿们汇合。
然后,看着流浪儿们把阿鱼推了出来。
那个个子较为高一点的,对着阿鱼吼:
“你怎么还有脸来?你连累我们了知不知道?
“你不要来了,来了阿乔哥哥也不会好,
“你就是该死,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死?非要留在这里祸害我们,祸害阿乔哥哥?
“你滚啊,你怎么还不滚?滚啊!”
那个孩子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对阿鱼推推搡搡,一边大声质问阿鱼,一边将阿鱼推得险些摔倒。
阿鱼猛摇着头,一边鞠躬一边退后。脸上是一脸愧疚和畏惧,然后匆匆离开了一起混过日子的乞儿们。
虽然如此,阿鱼怀中的药却是没有露出来。
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阿鱼又不知从哪里悄悄地溜进了那座流浪儿门们用来休息的隐蔽破庙。
找到了那个“阿乔哥哥”。
然后掏出藏在怀里,被体温捂热的药,低下头拿衣服擦了擦,轻轻推了推那个比阿鱼身形大出许多的男孩子。
男孩子没有醒,阿鱼便将药塞在那个男孩子的怀里。
在旁边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站在旁边仔细打量了这少年,穿着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瞧着衣服很合身,应该不是偷来的。
头上只是用了一根劣质木簪子固定头发,而今也散了。
阿鱼吃力地蹲下来,想给他把头发理理。
阿鱼偷药时,被几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拿着棍子打了腿,虽然及时装了死,但依然留下了后遗症。
阿鱼趁着夜色,出了破庙,脚步一瘸一拐地往城外去了。
一个营养不良,看着八九岁而已孩童,所能找的休息地方也不过是一箬干草,一根枝丫,或者实在累了就在路的一旁躺下,眯一眯眼睛,便可安然睡下。
运气好说不定碰见好心人将自己给收留了,哪怕是为贱为奴,或者能被施舍个馊馒头也是极好的。
可惜阿鱼是被人踢醒的。
踢醒阿鱼的是个威武雄壮的大汉,大汉身后跟着一辆琉璃顶,四角尖尖垂有铃铛的马车。
马车边有随行的几个小厮。那大汉应该是保镖。
大汉用脚踢了踢阿鱼,“哪来的小乞丐,别挡道,快走快走。”
阿鱼醒了,又冷又饿。抬头向踢醒他的那人看去,眼神无助,乖巧地爬开了。
大汉心中不忍,看向那挂着铃铛的马车。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纤玉手撩起来,
“给这可怜孩子一点银子吧。”
那声音在我听来十分虚渺,似是得了重病。
大汉从小厮手里拿了一点碎银子。
看了看阿鱼,还是把碎银子放了回去,把装着碎银子的钱袋给了阿鱼,又从怀里掏出吃了一半的馒头,一并给了他。
阿鱼将那些东西抱在怀里,费力爬起来,又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感激。送着那马车“叮叮当当”地走远了。
阿鱼拿了那袋银子和半个冷了的馒头,连忙死命地往嘴里塞那半个馒头,努力地吞咽下去。
一边吞,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向着昨夜那个破庙里跑去,他的样子,不堪看。
可阿鱼眼里发散出的,却是明日一样的光芒。
我心疼地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这幻境之中的任何东西,于是只好作罢,跟在阿鱼身边。
阿鱼跌跌撞撞地跑近了破庙,还没进去,便被昨天的那群乞儿围了起来,为首的并不是昨天的那个身形略高的孩子。
昨天为首的那个,此时正站在破庙的青石台阶上。
台阶上的孩子衣裳比昨日整洁了多,头发也梳得整齐,已然不是昨日那个满目气愤,脏兮兮的小孩儿了,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年。不过这少年却是凶神恶煞的。
大声冲那堆乞儿们叫嚷。
“是他,就是这个小贱人害死了阿乔哥哥!”
阿鱼本来也没打算进破庙,闻言一怔,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进去了。
阿鱼奋力挣脱乞儿们的包围圈,乱冲乱撞,不但没有挣脱,反而把贴身的银子给暴露了。
而那些孩子都是些经历了父死母丧流离失所被抛弃的孩子,此时见阿鱼身上的银子,不禁眼红,上手便要抢,那个站在台阶上的孩子见了,也下来争夺,一时间场面混乱得很,而被欺打的,自然是阿鱼。
阿鱼只能硬扛,一直忍耐着,一时蓄力挣脱,连带着银子也蹦了一地。
那些围着他的孩子都一哄而散去捡地上的银子了,阿鱼得此机会立马拖着那条被折腾得险些快断了的腿进了破庙,看见了那个脸色苍白已无呼吸的男孩子。
阿鱼偏不死心,瘸拐着腿到那孩子旁边,用力推了推他,毫无反应,阿鱼又费力把他翻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淋淋的后背,那血早已经凝固了。
我这才发现,这少年的中衣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一件破烂的外衣。
“啊——”
阿鱼突然就低喊了起来,那喊声悲痛欲绝,我连忙向阿鱼的脸上看去,他脸上已挂满了泪珠,漆黑的脸上划下两道白皙的印记。
阿鱼的左颊有一道一指宽的疤痕,位于灌骨处,划过了鼻梁,原本因为脸的脏黑看不太出来,此时因为泪水的冲刷而显露出来,除去这条疤痕,阿鱼其实是个挺秀气的娃娃。
那个衣裳原本整齐的孩童拣完了地上的银子,带着那群乞儿进了破庙,理了理衣裳,指着哭泣不停地阿鱼,大声说。
“就是这个……”
那个孩子突然噤了声,他看见阿鱼缓缓将脸转过来,露出那一道可怖的疤痕,继而更为大声地喊:
“是他,是他害死了阿乔哥哥,他脸上有那么长一条伤痕,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快打死他给阿乔哥哥报仇!除了这个祸害!”
我看着那孩子的衣裳,又转过头来看了看稻草堆里毫无生气的少年,心下已了然于胸,这少年的死,多半与这大声喊人打死阿鱼的孩子有关,这孩子身上穿的是那已死去的少年的中衣。
据我猜测,这少年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并且拥有很大的话语权,地位不低,不然那群乞儿们在他死后怎会嚷嚷着要给他报仇。可他终究是被自己人害死了。
人心险恶,更遑论在这雁回城混生的乞儿们了。
阿鱼疯了一般往乞儿们冲,对上人就又撕又咬,仿佛一个被逼急的野兽。
但毕竟阿鱼对上的是一群孩子,很快便被打翻在地,任人打骂。
我看着蜷缩成一团无法自护的阿鱼,心又急又恨,奈何我帮不了忙。
正当急怒之时,那群乞儿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开,纷纷扑倒在地,包括那个为了不让自己衣服弄脏,在一旁指导的恶毒孩子。
我看向破庙门口,一个白衣飘飘如若谪仙的男子,拿着一把普通的伞,抖落伞上的水珠,将伞收了起来,外头原来已下起细雨来了。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可不好哦。”
他脸上笑意宛然,扫过那群乞儿时,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皮笑肉不笑的虚笑,和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顺着他的目光探去,那个衣裳沾了灰的孩子理了理衣裳,发现衣裳上沾了一块乌黑,正在努力擦拭,他的身边,掉了一块浑圆的白玉,玉色乳白凝实。
那位谪仙般的人物开口了,
“这不是你该拿的东西。”说罢手上便多了一枚白玉。
那孩子一看此情形便知道谪仙人物不好惹,仓皇失措地跑了,那些乞儿没了主心骨,也都零零散散地跑了。
“嗯?怎么还有一个?”
那白衣人在阿鱼面前蹲下了,用手轻轻地动了动。嘴里说着:
“这群小狼崽子,真狠啊。”
话里却没有怜悯之意。
阿鱼已是被打的昏死过去,身上青紫一片,伤口无数,幸而,并不致命。
我看着那男子从容地翻出一系列大大小小的药瓶,陈列在地上,给阿鱼伤口处都抹上了。
末了,又盯上了阿鱼脸上可怖的疤痕。
“这个倒是有点麻烦……”
而后恢复笑意,“不过,我有得是办法。”
倏尔,破庙外火光四起,一群布衣举着火把,振臂高呼:
“杀妖道!灭妖法!”
“杀妖道!灭妖法!”
我:“……”
白衣如谪仙的男子:“……”
“这倒是棘手了。”
破庙外雨一直没停,也没大。
那些壮年男子早已将破庙外围了一圈干枝枯叶,浇上油,点了火。
白衣男子欣然出了破庙,抬头望了望天,
“就看老天给不给面儿了。”
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而后,破庙外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将熊熊燃烧的火焰扑灭后,又神奇地变成了蒙蒙细雨,落在泥泞的地面上,不见了踪影。
破庙外的布衣们早就跑光了。
白衣男子准备离去,却又转身之间背上了阿鱼,“还是回家再救人吧。”
我则紧紧地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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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隐于紫色花丛之中的一座……破茅屋。
白衣男子回了这茅屋,给阿鱼处理了伤口便放在了一旁的床上,虽然不比破庙好多少。
良久,阿鱼悠悠转醒。见了自己的境地,起身便要拜谢。
那妖道抬手制止,“不必,你有伤在身,则应当好好休息。”
阿鱼放懈了下来,“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一个女孩儿,看着也不是和其他乞儿一样的货色。那个少年,是你什么人?”
阿鱼竟是个姑娘?!
阿鱼低头不语。
“我倒忘了,你口不能言。”
听那妖道如此说,我心下一惊,仔细想想,从我跟随阿鱼开始确实是没有见过阿鱼说过话,除了那少年死后的一声嘶哑的喊声。
阿鱼竟然是个哑巴么?!
这双重刺激,给我震得灵魂不稳。
也许是因为身材瘦小,做事干练,给我的感觉一直都是小子,这才让我误会了。
哀哉!我竟然是个瞎子。
那谪仙般的男子见阿鱼不答,便起身出去了,留阿鱼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稻草铺成的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说,我是如何在一瞬间看见了往后的阿鱼。
不知多久后,阿鱼的腿已经了,脸上疤痕犹在,脸却没有那么脏兮兮了,衣服也和那谪仙一样穿上了白衣,却仍然是个男孩子打扮。
那妖道收留了阿鱼,让她给他做活。
只可惜这人风评不大好,隔两天便有人要来烧他的破茅屋,于是乎隔两天他们就得寻一个新的住处,这些住处的共同点是,都有紫色花朵。
这次寻到的住处是断崖下的一处紫藤萝繁茂的地方。
这断崖之下居然有座屋子,我顿时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妙。
然,这景色实在吸引人,紫藤萝作垂帘,掀开这芬芳垂帘,一湾泉水流过。正是春和景明之时,蝶寻香而来,大朵大朵的花上留住了一片接一片的蝴蝶,泉水泠泠作响,虽是春寒犹冽,却已有生机破土而出了,一层浅浅的绿覆过了褐色土壤,尽情接受这春回大地的美妙。
那座屋子便在这紫藤萝与泉水之间。
妖道很满意这次寻来的住处,心情愉悦,竟亲自动手收拾屋子,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然而不出所料,仅仅是过了两三天,那群人便拜访上门了。
开口便道:“先机,老子给你找的狗窝如何?”
那边的妖道却已是嘴角染血,
“不错,比起你们住的粪池,要好得太多。”
大哥,会死的啊!!!
果不其然,那边的壮年男子纷纷发怒,一个个亮出随身佩剑,而先机妖道持一把素伞,对打起来。
既是妖道,便不会如此轻易被击杀。
那群人之中有一人身手甚好,躲过了先机妖道的伞针,舞着一柄长剑直直地朝先机身侧刺来,先机将伞一旋,那长剑便偏了几分,没有刺中,而先机则因此退到更为隐蔽的屋子里去了。
而后将已划烂了的伞收了立在门边,吩咐阿鱼,
“替我把门守好。”
自己打坐调息。
先机身上原先是没有什么伤口的,但是这一打坐,身上突然现出许多血色,一道道血痕,像是打在他身上,入骨至深,血水流了一地。
阿鱼被惊着了。
只听得外头的人喊道:
“先机,如何,这抹在紫藤萝上的逍遥游很对你胃口吧,这可是你心上人特意为你准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只见先机周身气流一震,继而喷出了一口颜色鲜红的血。
阿鱼受惊,连忙往前想给先机擦一擦,
先机气若游丝地道:
“无妨,你去把门打开,他们要对付的是我,等下你便躲在门后,趁乱逃出去,记得拿着伞,别让他们伤了。”
他又自负地笑笑,“放心,我杀不死。”
阿鱼听懂了,乖乖地离开了榻,乖乖地拿起了伞,然后把门打开了,却没有大敞,而是开了一条缝,自己出去了,带着那伞,大概是想为先机搏一点时间。
先机大惊,“丑丫头!”说话间,又吐出了几口黑血。
外面响起金戈声,不一会儿便停了。
门被踹开,丢进一个身中数十剑的血淋淋人形物体,物体上立了十几把光亮的剑。
那群人中有人细碎地嚷:
“这小子真是神经病,受了一剑,竟还不肯退,直直地往剑刃撞。”
“撞了后竟还抓着剑不肯松手。生生把咱们好十几人的剑给搅了。”
“真是晦气,呸!下作玩意儿,老子刚铸的剑就这么给没了。”
言语无不下流腌臜,好似面前赤红了眼睛的先机对他们毫无压力。
伴着一声清脆,先机暴喝一声,周围血光大盛,刺得眼睛生疼。
再等我睁开眼环顾四周时,那个原先如若谪仙一般的男子此时已是一身血衣,眼眸赤红,散发着邪气的恶煞,他脚下是血流四处,怀中抱着阿鱼………
我每每梦到此处,便会莫名惊醒,身体僵硬不止,心脏更是抽痛不堪,无法忍受。
这种情况在师傅收养我两年后才渐渐好转,如今却又是再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