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欠债的张大帅
芜湖,长江重埠吴楚名邑,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是长江流域的四大重镇之一。
在芜湖地面上,范氏家族是当地的第一大姓,虽然已经分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堂口,却拥有一个共同的先祖:越国大夫范蠡。
范蠡,绝对是历史名人,除了协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外,还有和四大美人之首西施的种种美好传说,他不仅在以为成功的政治家,同时还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赚下了很大的家业,自称陶朱公。
在究竟谁才是陶朱公嫡系子孙的这个问题上,南阳范氏和芜湖范氏打了几千年的嘴仗,至今都没有分出胜负。
从地缘和历史起源上来说,南阳范氏应该更正统一些,但是从实际作为上来看,芜湖范氏显然更接近先祖的风格,尤其他们在商业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分明就是陶朱公当年的风范。
作为范氏子孙,范成吾的人生履历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虽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一生之中却没有经历过太大的风浪,既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丰功伟绩,也没有任何太大的污点,除了吝啬一点贪财一点之外,还有着小人物特有的那种怯懦,这就注定了他这一辈子既不会取得多大的成功,也不会有太大的失落。
唯一让他自豪的事情只有一个:家族产业。
范成吾的染坊拥有近百名雇工,规模相当不小,但是在当地却连前十都排不上。
染坊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其历史比大明朝还要悠远,早在朱元璋还是吴王的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办起来了,经过近三百年的发展,一直都不温不火,老老实实的做生意,勤勤恳恳的印染布匹,虽然确实很辛苦,却胜在每年都有一笔稳定的进项,只要不是天下大乱的局面,总能赚到些银子,但是这位范成吾却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前些年北边的张启阳张大帅发行债券的时候,范成吾买了一些,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仅仅只是觉得把银子藏在床底下,还不如借给张大帅更好呢。
一来是因为张大帅的名气大,肯定不会赖账,再者也可以通过购买债券赚到些利息,等于是凭空多了一笔收入。
中秋前后,范成吾看中了一块地皮,想要再开个染坊,急需银钱,所以就想把债券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乎他就到金陵的毅勇军办事点想要把当初的债券兑现,结果却失望而归。
毅勇军的人说了,张大帅南征北战正在大举扩充军备,债券必须延期才能兑现,且让他先等着。
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毅勇军的人没有说,范成吾也不敢问。
一个小小的作坊主,难道还能直接去找张大帅讨债不成?
更何况,这事儿当初是黄得功经手的,直接去找张大帅讨债确实不合适,还不如找找本地的黄得功黄公爷呢。
芜湖是黄得功的地盘儿,若是没有黄得功的支持,毅勇军的债券根本就无法在本地推行。
既然有了黄得功黄公爷为毅勇军背书,又是他做的经手人,直接去找他反而更好一点儿。
当然,如同范成吾这样的小人物,不可能因为几千两银子就去找黄得功,但这事已经闹到了,黄得功必须出面的地步了。
光是在芜湖本地,购买了债券的人家就有几百户之多,他们的遭遇和范成吾如出一辙:张大帅的债券无法兑现,至少眼下不能。
这么多人,而且多是本地的富商大户,索性组成了一个“讨债者联盟”,推举了十几个代表去找黄得功黄老公爷去说这个事儿。
黄得功黄老公爷的行辕不在芜湖城内,而是城北的长江边上,毕竟黄得功部最主要的就是水军,扼守长江咽喉的嘛。
印染行业会产生海量的污水,全都排放在长江之中,将江水染的五颜六色,还散发着土碱和石蜡的那种恶臭,绵延上百里。
当然,大明朝还没有环境污染的说法,人们早就对这种状况司空见惯了。
“诸位乡梓,你们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虽然黄老公爷年事已高,却没有丝毫老迈之态,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和坦诚:“勇毅公欠你们的银子,当年也是经过了我的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儿。”
作为本地的军中巨头,已在芜湖经营了二十年的黄得功深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不论他本人再怎么苛刻,对于当地的百姓尤其是对于这些本地的富户还算不错,至少能为他们的利益着想,这也是黄得功能是芜湖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已让幕友统计过了,勇毅公总共欠诸位一百一十万缗,折算成银子差不多也有九十余万两了,这不是个小数字。”
“既然当年我经手过这个事情,我就会负责到底,一定会帮你们讨回来。”
黄得功的态度相当不错,但他仅仅只是说帮着大家去找张大帅讨债,却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讨回来。
“这个……公爷,小人也是急等着用钱,这个……年前能不能拿到现钱?”
当范成吾问起这个大家都共同关心的问题之时,黄得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勇毅公欠了你多少?”
“一万缗钱……”
听了这话,黄得功顿时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多少呢,不过是一万缗罢了,八千两银子都不到呢。你不会以为咱们的勇毅公会赖了你这几千两银子吧?”
“勇毅公是何等样人,怎么会赖了草民的这点小钱儿?更何况还有老公爷从中作保,小人肯定信得过,只是现在真的急等着用钱。”
“我知道你们都急着用钱呢,但你们也得体谅一下勇毅公的难处。他家大业大,光是毅勇军就有十万控弦之士,人吃马嚼的开销也大。家有万贯还有一时不便的时候呢,更何况是勇毅公?据我所知,勇毅公好像没有欠下你们的利钱吧?”
虽说张启阳张大帅没有按时归还本钱,但利息却是给了的。
至少去年的利息已经决算过了,至于说今年的利息,这不是还没有到年底呢嘛,还不到约定的利息结算时间。
但范成吾还是希望能够尽快把自己的本钱要回来,因为他已经听说了一个消息,张启阳张大帅欠下了很多很多的债务,万一到时候他要是还不起了,那可如何是好?
虽说张大帅不可能在乎那区区的八千两,但范成吾终究不是张大帅那样的大人物,他只不过是一个很本分的小角色,八千两相当于他好几年的赚头呢,他不可能不在乎。
“只要勇毅公还能按时支付利息,这就不算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儿。”
按照当时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债务人还在支付利息,就算是一时还不上本钱,也谈不上一个“欠”字,充其量也就是延期归还而已。
看着众人全都不说话的样子,黄得功知道这些个富户和作坊主还是不怎么放心,随即哈哈大笑着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最是天经地义,如果诸位乡梓实在想要讨回银子,那我就舍得这一张老脸,去找勇毅公说道说道,无论他手头再怎么紧急,先让他把咱们芜湖的债还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愧是黄老公爷,竟然要亲自为大家去讨债了,还不等众人那股子欢喜的劲头上来,就又听黄得功说道:“不过这样一来,北边的丝麻棉布恐怕就过不了江了。秦、晋、川蜀那边的情形你们比我知道的清楚,到时候我真的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芜湖艳天下”这句话由来已久,说的就是芜湖的印染行业。
早在大明朝建国初年,芜湖的印染行业就已蜚声四海了,经过三百年的发展,已成为东亚最大的印染基地。
在整个印染行业当中,光是芜湖一地就占据了差不多四成的份额,看看那五颜六色的长江水就可以想象到本地的印染行业规模有多大了。
每四户人家当中,就必有一人从事着印染相关行业,
把这个行业说成是芜湖的经济命脉绝对不算过分。
但是,最近这几年当中,秦地、蜀地的印染同行们也在崛起,正在以非常明显的进攻姿态侵蚀着芜湖人的商业版图,很多以前的老主顾都被他们抢走了。
要说印染,绝对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行业,芜湖的印染技术成熟成品率高,这是一大优势。
但竞争对手却拥有一个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其他优势:成本低。
那一带的移民很多,劳动力价格及其低廉,只要有活干哪怕只能赚到最微薄的利润也会毫不客气的抢市场,敢于用最果断做凶狠的姿态大打价格战,搞的芜湖本地的印染行业非常狼狈,要不是还有几百年来积累下来的老主顾们支撑着,恐怕就真的干不下去了呢。
而毅勇军,也是芜湖本地作坊主们的重要客户之一,虽然毅勇军的业务本身赚不到几个钱,甚至可以算是白贴工,但这具有很强大的象征意义,可以产生很大的“品牌效应”。
若是这么直眉白眼的找张大帅要账,就算是张大帅把欠下的银子还上了,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把毅勇军的营帐被服这笔业务交给他们来做了。
若是毅勇军的印染业务换了人,整个北地甚至近在咫尺的淮地,都会转了风向:连毅勇军的布都不给你染了,民间自然会纷纷效仿。
对于原本已经早上下坡路的芜湖印染业而言,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张启阳的这些个债主们犹豫了。
“我会尽快去找勇毅公帮你们讨银子,若是讨不回来你们也不必担心,就算是勇毅公赖了你们的钱,这不还有我呢嘛。到时候我就是卖了战船,也不会欠你们一个铜板。”
黄得功未必会真的那么做,这只能当做是一句宽心的话听听也就算了,总不能真的让黄得功卖了战船还张启阳的账吧?
但这句话却表明了黄得功的态度,这事他一定会负责到底。
“既然老公爷这么说了,我们还有啥不放心的?那就再缓缓吧,转过年去再说。”
“这就对了嘛,诸位乡梓手头紧的话,就再勒一勒裤腰带,在仓房里扫一扫,多染几匹布,总能周转过来,卖了勇毅公一个人情,也算是卖了我一个人情,我记得大家的好处。”
黄得功笑道:“就算的有天大的事儿,也要等到转年再说,诸位于我都是百年不散的老乡邻了,难得到我这水寨中来一回,今儿个就别走了,我管饭。”
所谓的请诸位债主吃饭,其实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一种的富商和作坊主当然心知肚明,纷纷念叨着“老公爷军务繁忙”“不敢搅扰”的客套话,就这么告辞而去了。
至于说张启阳的债券什么时候才能兑现,也就只能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再说了。
“公爷,”跟随黄得功多年的幕僚小声的提醒着:“您真觉得张启阳能还这笔钱吗?”
“他还个屁!”在左右再无旁人的情形之下,黄得功已不再对自己的真实观点做丝毫遮掩:“他早就还不起了!”
这些年来,张启阳一直都在大力“推销”他的债券,虽然每年的份额都不算太大,在聚沙成塔涓滴汇海的作用下,已经形成了很大的规模。
光是在长江以南,张启阳就至少欠下了一千大几百万不到两千万钱的样子,折算成白银也有一千五百万两了。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崇祯年间,整个大明朝的财政收入才不过是两千多万两的样子,虽说现如今战乱消弭百业兴旺,财政状况得到了极大恢复,但这个数字太大了,别说是江南朝廷,就算是整个国库都不可能产生这么多的盈余。
虽然国家的总体收入确实很多,但方方面面都要钱,民生调剂、军队建设、官僚系统等等都是无底洞,还要维持旷日持久的对外战争,这个国家能收实现收支平衡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哪里还有盈余?
既然没有盈余,他张启阳拿什么还债?
虽然不知道张启阳的家底到底还剩下多少,但黄得功却知道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就算是张启阳把裤子当了,也还不起这笔钱了。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真的要还债。
张启阳的财政状况其实早已经破产,却还是维持着庞大的开支,光是变地开花的官办医馆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有遍布全国的义学堂。
除此之外,在民生方面的投入也在逐年加大,更何况还要维持规模庞大的常备军。
光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财政支出,就能把张启阳压垮,还钱?
他拿什么还?
普通人看不清,黄得功却已经看的很明白了。
从表面上开看,张大帅确实还在支付利息,但黄得功却已经把他的这套把戏看的非常清楚了:为了维持债券的信誉,为了使得债券还能够销售出去,他在不停的借新债还旧债。
寅吃卯粮的老套路而已,用张启阳自己的话说,这就叫做庞氏骗局。
明明已经知道张启阳不可能还债,但是在不久之前,黄得功还是硬着头皮认购了好几十万两的债券,并且在范成吾等人对债券表示担忧的时候,还主动站出来替张启阳背书,这完全是有原因的。
这是在以大局为重。
对于黄得功来说,值得他这么做的事情只有一个,也就是他心中的大局:朱长生的顺利继位。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了约定的时刻,到时候永王就会退位让贤,而复隆皇帝的儿子朱长生则会继承大统成为大明天子。
经历了这么久,九九八十一难都走过来了,就差最后的一哆嗦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损失些银钱根本就不算什么,损失些声望也无所谓,最关键是要取得张启阳的支持。
至少,要在新皇登基之前把他张启阳稳住。
作为大明王朝最大的外戚,黄得功深知一个皇帝的意义,根本就不是银子能换来的。
在这个事情上,翁皇后和他的利益完全一致,观点完全相同,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北边的张启阳产生任何不快,不管是政治还是经济,都尽可能的满足张启阳的胃口。
等到一年之后,朱长生顺利登基称帝,大局也就定下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张启阳会不会还钱那就他的事情了,反正皇帝和皇太后都是自己的人,这才是最大的利益之所在。
为了拉拢张启阳,黄得功甚至亲自出面,请许文才出山,重新肩负起侍讲教授的职责。
虽说许文才已不再是毅勇军的监军,但此人和张启阳的私交很厚,和毅勇军上上下下都非常熟悉,由他做朱长生的老师,其实就是为了向张启阳靠拢。
本来嘛,许文才那个毅勇军监军的职务虽然早就被罢免了,但他终究还是侍讲教授,张启阳也是,做朱长生的老师完全符合程序。
明年朱长生就要正式登基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再多一个老师,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仅仅只是具有象征意义而已,这是在向张启阳和毅勇军示好。
就如同黄得功所料想的那样,许文才以“年迈体衰”“不堪大用”为由,婉拒了再次出任帝师的邀请。
许文才是不是会真的成为未来的帝师,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得功可以借此表明态度。
而翁皇后马上就领会了这一层意思,在许文才拒绝出山之后,马上又和陈茂商议此事。
翁皇后希望陈茂可以做朱长生的侍讲教授,就好像当年的张启阳教导复隆皇帝那样。
或许是翁皇后的“真诚态度”感动了陈茂,他竟然满口答应下来。
陈茂是张启阳的人,这就表示张启阳是一个支持的态度,至少是不会反对。
在这个极端敏感的时刻,黄得功会为了点钱就得罪张启阳?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马上给勇毅公写信,就说芜湖债券兑现之事我已经帮他拖延下来了,言辞客套些。”
“是,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