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若这世界从未有我（殷天麟）
公孙朗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我的皇城很快被他攻破，我成了天枢在位最短的君王。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我的人节节败退，公孙朗如天生的王者，将我毕生的努力一一踩碎。
目之所及，我所拥有的山河被公孙军占领，整个天枢陪伴我的，只有这一个孤零零的皇宫。
我突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戈城夜色里，我也曾笑过，也曾在那么一瞬间觉得最好的生活，便是有好友相伴。
我爱慕容离，不过是一个笑话，不服输比爱更多。
若是时光重来，我还会这样吗？
只要不追逐慕容离，便会得到一群朋友，还能稳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江山。
我忽然很想哭，因为我又想起了很早之前的事情。
我记事早，两岁便已经有了记忆。
印象里，乳娘总是抱着我骂骂咧咧：“死东西，生出来克死娘爹不要的小畜生，自从给你喂奶，我的好运都被败光了。”
我那时不懂，只知道大哭，等我三岁的时候，便不哭了。
因为我两岁起便开始自己吃饭，没有人管，我总是用手抓着饭，抓了一手的汤汤水水。
庶城也有贵人家的孩子，我名义上是整个庶城最高贵的皇子，实际上随便几个小孩儿都能指着鼻子骂我。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一家地方官的宴请上。
“你就是四皇子？”说话的那个小孩儿六岁，看着我，眼睛中满是冷漠和嘲弄。
我没说话，因为我听说过皇子都很威风，不像我。
“哈哈，你是假的四皇子吧，皇子哪有你这么落魄的，我爹带我去过皇城，那里的皇子可比你好多了。”那个小孩儿嘻嘻笑，我也笑，因为除了笑能表示我不在乎，我不知道还能作何反应。
“你笑什么啊，蠢货，你这辈子也只配被大家欺负。”他说着话，便伸手扯我的衣服。
旁的人都笑了，在看我的笑话。对于他们来说，也许看落魄的皇子被欺负，便会让他们的地位高出一等。
可我，早已经不是两岁时被乳娘骂的时候只会哭的小皇子了。
我拔出匕首，刺死了那个男孩儿。他死时还在笑，表情很难看。
他的父母大叫着赶过来：“你居然杀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我被他们揪着衣领，后脖子被衣领勒得生疼。
“松手。”我冷喝。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冰冷，也许是刚杀了人，引得大家忌惮，也许是他们意识到，纵然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我杀了。
那个人眼睛瞪着我，松开了手。
我手里的匕首还滴着血，我的手几乎握不住匕首的柄，却杀了人。
我站在人群中，将匕首在死去小孩儿尚且干净的衣服上擦拭：“他死有余辜，对皇子不敬的下场，便是如此。”
男孩儿的父母吓得瘫坐在地，要打我时的嚣张荡然无存。
大家终于意识到，有些地位从一个人出生便定了。即便我不受宠又如何？我是皇子，生来便是。
从此后，在庶城，再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对我不敬。
我的侍从们也因此有了底气。
可他们都不知道，在我杀了人之后，回家大哭了一场。
不是因为我杀了人，而是我好羡慕那个男孩儿，死了之后，还有父母为他哭。
可我呢，谁会为我哭吗？
所以，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
虽然我是庶城名义上的主人，可因为年龄太小的缘故，没有人听我的。
我用了两年时间找到地方官的罪证，告诉他，若是不让我参与主事，便把罪证传到皇城。
地方官害怕，答应了我，于是我学会了怎么断案。
可这些还不够，我知道地方官对我不服，我又何尝看得上他，总有一天，我要取而代之。
可我年龄太小了，若是贸然处理了这个地方官，以后还会有新的地方官。
我表现得同他势均力敌，让地方官既不轻视我，也不忌惮我，这样持续了五年。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桌子上摆着瓜果和茶，一个少年像小猴子一样，跳到院子里，抢了我的瓜果，还喝了我的茶。
我并不在意这个，因为我能感觉出来，这个少年没有恶意。
“我抢你东西你也不生气？你脑子没病吧？”那个少年手摸了摸我的头，一双眼睛里满是清澈。
我有些生气，伸手打掉了他的手。
“别碰我。”
“就碰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我既然吃了你的瓜果，就帮你出谋划策。”少年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石凳子上，一只脚搭在桌子上。
“你能帮我出谋划策吗？吃完就走吧，一会儿我的侍卫来了，你可出不去。”我吓唬他。
那个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你的侍卫不会来的，因为你不会叫，不过，就算来了怎样，他们又打不过我！”
“你很厉害吗？”我动了心思，有意试探他。
只见他旋身飞到树上，摘下几片叶子砸我，片片叶子落在我的脚边。
我笑了，对他说：“我的瓜果可不是白吃的，你既然吃了我的东西，不如留下来保证我的安全！”
那个少年从树上跳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我答应你就是，不过我得先跟你说好，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可能哪一天就被抓回去了，要是被抓回去，我会尽量告诉你的。”
就这样，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叫白洛凌的少年高手，这个高手不止有功夫，还聪明。
有他的保护和出谋划策，从那儿以后的三年我过得比以前顺。
我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了，我以为此后的生活，一定都如我意。
等白洛凌走了之后，我已经拥有了在庶城安稳过一辈子的权力，可我，什么都没守住。
我也见过很多朋友的别离，他们都不会像我一样，因珍惜而生恨。
我的心里，一直被恨包围着。
对母亲早亡的恨，对父皇的恨，对庶城的恨，以及对白洛凌突然离开的恨。
其实我也想像别人一样大度，可我做不到。
当我看着城下乌压压的敌军，决意寻死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之所以恨别人，是因为我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无法隐藏地活着。
若这世界从来没有我，便不会有这么多挣扎，也不会从出生时起，便满是痛苦。
我因为恨自己的存在，所以才会恨那么多人。
其实，我最应该恨的，是我的父皇。
我生来，就是一个悲剧。
公孙朗，慕容离，他们也是悲剧。
可他们因为见过人间极致的爱，所以他们悲中有喜，而我，不过是悲中有永远无法消解的恨罢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