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尉迟道长
那赵王府乃北周末年亲王之首赵王宇文招的府邸,在长安城里自然是盛名之下有其实,说不得的殿宇连天铺白玉,亭台如画胜瑶池,经年都人来人往,出入者非富即贵。
这一日是小年日,赵王府大敞着门,却不见一个奴仆,原来都在号房里扎堆儿取暖呐。一伙奴才欺负一个癞痢头的小奴才剩儿,打发他专在门前盯着,万不可乱放一人进府,亦不可冷落了一人。剩儿便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少不了时不时跑到门口觑一眼,得便了还是赖在号房里热闹。
今个儿冷得异常,所以门前一直空空荡荡,既没有车马人行,更没有恶狗呆鹅,连最喜欢在门前地坪里嘈杂的麻雀也踪影全无。剩儿耸着肩膀望着孤独的风,觉得它正在表演,走过来行过去,有时旋转了起来,卷起一小撮雪尘,将自己变成一柄凌空挥舞的扫帚。
剩儿擦了擦眼睛,因为雪地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器宇轩昂的道长。
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道长,远从南朝尧山而来,目光有点迷茫,身上带点风尘。仰着脸,腮上一部虬髯摇动,手里提的拂尘望东南飘走,腰间挎的宝剑透着冰魄的寒意,蓝色的精纺道袍鼓荡着清风,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逍遥欲举。
赵王及夫人乃至阖府上下素喜道士,剩儿便跑将起来,滚到坪里稽首,相邀道长进府喝杯热茶。
道长不冷不热地道:“卖画!有买画者我便入府,无买画者快莫呱唧。”
剩儿愣了一下,待要生气,随即想起主公主母再三交待得罪谁都可以,切不能得罪僧道。便勉强陪着笑道:“我只见过打着幌子卖卦的道士,却没有见过挎着宝剑卖画的道长。倒是个稀奇!”
道长鼻腔里“哼”一声,嘴角挂着冷笑道:“我瞧你才是个稀奇!昨日方挨了顿板子,今日万躲不过又挨一顿板子。”
剩儿摸着头上癞子,一时间羞怒道:“我今日时时小心、事事谨慎,你道打我一顿板子便打我一顿板子?”
道长将拂尘扛在肩上,只留一道冷脊梁对着剩儿道:“昨日你错过了太后微服私访,那一顿板子挨得冤不冤?”
剩儿一个激灵蹦起来老高道:“你怎的知道?”
道长抚着虬髯卖关子道:“我还知道你今日为甚么又会挨一顿板子。”
剩儿叉着腰学府里的老夫子生气道:“为的甚么,难道你是微服私访的道君?”
道长似讥似嘲地笑道:“倒不是,只是卖画的道长。”
剩儿再要说些挖苦的话语,号房里传来一个老奴的声音:“臭癞痢,和谁人吵架,咋咋呼呼,扰了主母清静。”
剩儿不敢顽皮,讨好地应道:“只是个古怪的道士。”
老奴便“叱”道:“那还不快请进来,只管拦阻,不晓得府中的规矩吗?”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道长鼻腔里又“哼”了一声,冷言冷语道:“等着你的板子吧!”径直走上了府门的台阶。
剩儿依旧不肯相信自己就如此霉运,又得罪了一个微服私访的大人,跟在道长身后喊道:“他是个疯子,万不可让他进府。”
老奴已经接住了道长,眼见他相貌不凡,兼又气质高冷,晓得癞痢头狗眼不识泰山,慌忙致歉道:“那小子不长进,依旧是个浑人,还望道爷宽恕。请随我入府喝杯热茶去来。”恭恭敬敬稽首行礼。
道长倒也爽快,清朗地道:“如此甚好!”随着老奴走进府去。
不一会儿进到一处厢房。厢房不大,倒也洁净。生着一炉炭火,摆着几盆兰草,一条几案上陈着文房四宝,榻上扔着一圈儿锦垫。
老奴从火炉上提下一把铁壶,倒了一杯茶水,请道长自便,自己进内府禀告主母来了一个卖画的道长。
道长觉得有些渴了,老实不客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凄清的内心起了一丝波澜,便环顾四壁。一面墙下摆了一盆兰草,墙上挂着一个锦囊,看形状大小,似是一架古琴。取下来一看,正是一架古琴,却有百十年历史。小心捧出来,安在几上,轻抚了抚,音色尚可,只是久没用了,弦音不准。道士调校了一番,音便准了。一时起了兴致,抚了一首曲儿,有名的《高山流水》。
才抚了一半,老奴回来了,见道长正在抚琴,便垂手恭立在一边。
抚完了,清癯的道长抬头说道:“想是你家主母打发某回去。”
老奴弯腰恭敬道:“道长说笑!主母听说有昆仑山远来的道长卖画,倒勾起了兴趣,一味催着我请道长进去。”
道长不问老奴主母的情况,反倒指着几上的古琴疑惑道:“你家主人喜爱音律吗?此琴虽不是极品,却也是有些年头的佳作,为何挂在墙上,落满尘埃?”
老奴忽地脸上有了悲戚,“唏嘘”了一番方道:“道长不知,这琴原是我家小主用的,现下没人用了,便随意搁置在此。”
道长等的正是这句话,便故作讶异道:“你家这位小主想是个郡主,早早地走失了几年,杳无音讯,阖府上下无不悲戚!小主的琴随意扔在这里,正是心存一线念想,又忧睹物情伤,故此两难,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老奴见道长说话直白,心中尤为崇敬,便亦直言告道:“道长果然有些法力!主公主母虽然绝口不提此事,私下里却敬道崇佛,做了许多功德,自是期盼奇迹出现,小郡主平安归来。”满心欢喜道:“难不成道长知道些小郡主的消息?”
道长摇头无情道:“贫道只卖画,并不测字算卦。”
老奴满心的希望化作失望,不再多言,小心在前引路,穿过重重庭院,直望内府而去。
在一座精致的殿堂前,黑脸的昆仑奴正举头遥望着,见老奴引着一位了不得的仙道至了,一面招呼道长,一面责怪老奴去得太久。
原来今日主母已趋平和的心境委实有些焦躁,前前后后催促了昆仑奴3次,想是道祖有所启示。
木鱼声声,檀香袅袅。
道长透过内室的迷雾瞧见一张香案、一张高桌,却供着太上老君与如来佛祖两尊神像。
原来此殿既是道庭,亦是佛堂,二者兼用。
道长见怪不怪,正要行礼请问主母,却听到一个温茹的声音问道:“是道长吗?这些奴仆是不省事的,也不知怠慢道长没有?”一个妇人跪在当地,徐徐站起,原来是个美丽端庄的夫人,才20多岁年纪,穿得朴素,轻描了红唇,不施脂粉,依旧粉雕玉琢般动人。
道长淡淡地对昆仑奴道:“你家小主与主母原有几分相像,想是亲生母女?”
昆仑奴正嗅着道长身上的味道,却无昆仑极顶的清寒,大剌剌地道:“原来道长这回不是从昆仑山极顶而来。”
道长颔首笑道:“原来你还能嗅出10年前昆仑山极顶的苦寒,好个不简单的家奴!”
主母已经娉娉婷婷移步过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尉迟道长,忍不住赞道:“好个仙道,双目炯炯,道骨仙风!不知仙道尊号是何,住在昆仑山哪座仙山哪处仙观,却又哪般模样?”
道长眼前浮现出巍巍昆仑山的雄姿,人迹罕至,向来是剑道修行的佳地,心中微微笑了笑,稽首道:“贫道尉迟观原住在昆仑山玉女峰左近,说不得的峰峦叠嶂,白雪皑皑,罕有人迹,贫道也有十数年没有回去了。”
主母充满好奇,声音依旧温茹:“听说昆仑山乃神仙居地,不知尉迟仙道见到过飘飘然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神仙吗?”
道长望着殿堂的深处,仿佛要从那若明若暗的地方找到些甚么,过了许久方答:“神仙倒没见过,仙道倒有不少,算起来贫道还当不起‘仙道’二字。”
主母是极心善的人,宽慰道:“仙道不必自谦。仙道气质凛然,想必仗剑行侠,悬壶济世,在人间做了不少功德。”
道长谦虚地拈须道:“贫道闲云野鹤般的性格,却不喜与人来往。”
主母并无失望,诚恳道:“原来如此。仙道如果要炼丹修仙,我安排个僻静去处与你,尽可常驻。我吩咐全府上下回避,自没人扰你清静。”
道长避而不答,冒失道:“不知贵府中有这么个去处吗?满池莲藕,一树秋风;虹桥初渡,鱼跃龙门。却又两个大湖,有水道相通,夜夜涛声,无边景色。”
主母心情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方镇定下来,悦耳的声音有些嘶哑:“仙道说的这个地方府中也是有的,有个名字叫‘荷风院’,与柳湖相通,另有水道与1000顷昆明池相连,倒是个僻静去处。只是荒废经年,须重新整治方可住人。”还没说完,泪眼婆娑,悲自心生。
道长不理会主母的伤心,反倒笑了起来,自私自利地道:“如此,贫道的画便可卖一个好价钱了。”
主母是个心善的居士,不仅不在乎道长的失礼,反而趁着他的心道:“我也喜欢字画,我住的屋子里还挂着几幅王羲之、王献之、顾恺之,卫协、卫恒、卫夫人等人的作品,得闲时我请出来给道长赏鉴。”
道长莽撞地道:“我卖的并不是他们的画,只怕更趁夫人的心意些。”
主母听了又添了几分好奇,温言道:“道长便将宝贝借来一阅,如果承受得了,自然一并请了入府。”
道长颔首道:“夫人爽快,某免不了要卖弄一回。但请笔墨纸砚。”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一旁的老奴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剩儿说得没错,这位道长是个古怪人!来来来,我领道长出去。”便去扯道长的衣袖。
道长将手抬起来,老奴便扯了个空,待要再扯,主母拦住道:“休得无礼!便请来笔墨纸砚,临时将这儿布置成书房。”
门外瘌痢头探头探脑地道:“我再三说了,只不肯信我,今儿个挨板子的定是你了。”
刚走了几步的老奴便退回到主母身边,自作主张地道:“我也觉得不要去请来笔墨纸砚了。”
主母脸上便有了些颜色,低声喝令老奴道:“还不快去。快去快回。”
老奴讨了个没趣,走出门时白了一眼瘌痢头,一路小跑地走了。
昆仑奴低声骂瘌痢头道:“还不快走!屁股痒痒了吗?”
瘌痢头阖府中最怕的只有昆仑奴,不敢还嘴,转过身贴着墙根溜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老奴与几个小厮抬着书案并捧着文房四宝进了殿堂,瞬间便研好了香墨,铺开了绢纸,静候道长炫技。
道长将拂尘插在腰间,并没有个姿势,提起笔便画了起来,不一会儿画好了,几个人凑上前去瞧来,倒好手笔,栩栩如生的一蝠《荷风院春意盎然图》。
主母心中忧伤,嘴上恭维道:“道长果然好笔力,瞬间便就,细微之处无不精致,与画圣顾恺之的大作不相上下。”
道长端详着自己的画,张狂道:“都说顾恺之画的人物形神具备,似乎要从画里走了下来,但终究只是假的。我现添一个人物,大家瞧瞧是不是真的,好歹赢了顾恺之回去。”
老奴首先不信,拉着昆仑奴站在道长身后观看。
主母自去敲木鱼念经,好平复忐忑起伏的心情。
道长提笔望着绢纸道:“还得添些颜色方好,若不如此活过来岂不是一身素?吓不了我倒吓住了主母。”
老奴只好耐着性子催几个小厮寻来矿石,急急忙忙研成彩墨,好不容易得了5种颜色。
道长摇着头叹道:“只红黄青3种颜色便可,其他颜色都从3种颜色化来。看来你们没有一个懂的。”
老奴不服气地道:“多说无益,你且画来。”
道长更不多言,提笔便在画上添了个人儿,却不是普通的人儿,是个小小年纪的道童,背上背着一把长剑,脚上穿着一双云履,眉眼儿甚是俊俏,神色中尚有几分顽劣,尤其眼珠子滴溜溜的,好似正顾盼着寻人。委实如一个活人般。
老奴一声惊呼,主母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观看,一边赞道:“好一个真人!脸颊上的那点红再自然不过,是走远路走热了的缘故。”
昆仑奴在一旁话中有话道:“主母怎么知道人家是走远路走热了?或许就是回家来了心里激动呢?”
主母失笑道:“那也是可能的。说来道去还不是因为画得太像个真人,不逊色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道长撂下笔道:“夫人还是以为贫道是个骗子,说了是个真人只道还是个假人!若是如此,这幅画我便收了回去吧。”说着,便要来卷画。
主母忙拦住道:“道长息怒。我说错了,不是太像个真人,原就是个真人。”细细打量着道童的眉眼,突然间叫道:“还是有个瑕疵,右眼的眸子尚未点上。也真是奇怪,不细瞧竟以为点上了。”
道长放下取画的手道:“夫人没有听说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发生在梁国,也就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
夫人惊道:“道长是说点上眸子道童便会活吗?却不敢相信!”
道长瞧着主母道:“信不信我点上眸子便晓得。”抢来了笔,虚空点了一点,指着大门道:“那不就来了?夫人你细瞧瞧,她是不是你家女儿。”
主母惊呼道:“哪里?道长莫不是诳我?”控制不住自己,已经泣不成声。这3年也不知多少次有人领着孩子到王府领赏,主母每一次都抱着希望,等来的都是失望。后来,她不抱希望了。然而这一次她心跳得厉害,全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攥紧……
却见门“嚯”地开了,一个小道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在逆光中显得神秘而遥远。主母看了许久,直到小道走近了才依稀认出眉眼与小郡主有几分相似,脸长大了,个子也长高了,肌肤白净,模样儿俊俏,有几分飒爽,也有几分斯文。主母再瞧,却不是长大了的小郡主还能是谁?扑过去,抱住小道,激动地问:“你果真是玉儿吗?想杀你亲姨也!自从你走后,我夜夜见到你娘,虽然她不怪我,但我心中愧疚,彻夜难眠……儿呀,想杀你姨了!”放声大哭。
玉儿一开始还忍着不哭,但姨哭得如此转折悲伤,便也小声哭了起来,一边道:“却让姨操心了,今日我才知道,姨管教我都是为了我好。”
主母莺莺袅袅哭了许久方揉着眼睛道:“是姨做得不够好,没有花时间关注你的内心,不知道你要甚么不要甚么……”
玉儿抬头道:“姨日日忙碌,我本不该老为难您,让您难堪。”
主母两眼红肿,端着玉儿的脸盘子,看了又看:“怎么还说那些。你说说这3年到了哪里,可吃得饱穿得暖,没被人欺负吗……”
玉儿将脸蛋儿贴在主母脸上道:“姨眼角却有了几道皱纹,不知是甚么时候添的,孩儿自今日起天天给你按摩,皱纹便可消去。”手指按压着主母眼角。
主母握着玉儿的手道:“这并不是因你而添的,是怀了你三弟后添的。”
玉儿心痛,握紧主母的手道:“我记得我走时姨便怀了三弟,并不见姨有皱纹,想是我惹得姨日日苦恼,无法排遣,便变成了皱纹?”
主母擦着玉儿脸上的眼泪,又开始啜泣:“不要说姨,说说你这3年过得怎样……”
玉儿离家出走后,主母日日以泪洗脸,以至于动了胎气,腹中胎儿差点流产,在暖房里将息了100日方保住了胎儿,主母身体自此大不如前。
这些事情玉儿都曾经听尉迟道长说起过,此时见主母虽然年纪不大却添了皱纹,心中的愧疚都变成了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直到腹中的幸酸都流完了,方止住哭,细细告诉主母一切:“玉儿这3年都好,一开始便有美姬妹妹陪我,我们一起到了南朝陈国都城建康,就在同泰寺旁住了数月,后来幸得尉迟道长收留,到了大尧山中,日日修道练气,也没少读四书五经。我与美姬妹妹同吃同住,心意相通,甚是开心。道长虽然严厉,倒也没有打过我俩,吃的用的另有一名老道准备得妥妥帖帖,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倒也不晓饥寒……”
主母破涕为笑,朝尉迟道长施礼,便要在长安城中盖一座道观,请皇帝赐一块匾额,也好让天下人都知晓道长的法行。
道长谢过主母的好意道:“与别的道家不同,贫道是不住道观不敬三清的。玉儿与贫道有缘,我也不忍心就此别去,府中有什么荒废的偏屋,我讨一间住着,有些武艺、道法,我慢慢儿地教给玉儿。”
主母焦急道:“那怎么使得?道观自然是要盖的,盖道观之前,您便暂住到荷风院,玉儿与我住到一起便可。”
道长敛容道:“不必!夫人依我之言,我便住个2年、3年;不依我之言,一天也不能住了。”
主母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演武场边有座院子叫做青樱院,一直空着,很是清静,就请仙道暂时住到那里如何?等明年开春了,再按照仙道的要求盖一个院子。”
道长凛然道:“夫人还是要赶我走?”
主母见道长意坚,陪笑道:“仙道莫恼,一切尽依仙道便是。”便要玉儿行拜师之礼。
道长推辞道:“拜师便要当道士,夫人难道舍得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玉儿以后便唤我先生,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主母含泪道:“我虽是她小妈,却也是她亲姨,我姊姊不在了,我自然把她当做自己女儿看待。这几年,我也不知哭过多少回了,日日盼着她从大门口走进来。如今,我要好好看着她,再也不让她离我须臾!”说完,又哭了起来。
玉儿抱住主母泣道:“亲姨,以后我便是您的孩儿,我再也不离开您了。”依偎在主母怀中,久久不愿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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