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欢趣离苦痴儿女
“其实,思春楼在我看来,已是颇好。”女子站起身,一边替李莫语添茶一边继续说道,“若换了别地,小莲或许便是真的卖了身,那样自然也不会拖累了思齐。”
“如此来说,你觉得这思春楼还是颇为良心?”李莫语随手拿起一旁的水果放入口中,对女子问道。
“自然”,女子点了点头,“大霖律法规定,女子卖身签契需有十四。可不管整个大霖,单是整个山南道,坑拐幼儿,强逼卖身者又何其多也。”
“而思春楼几十年来,于我所知,却从未做过如此之事。有岁小而自愿卖身者,也是先让其为侍女,直至成年。”
“至于成年后签契卖身,思春楼对我等也只有三十年所限,最多者不过四十年之限。”
“若真如小莲姑娘所言,我也觉得思春楼有些地方颇为良心。”只是李莫语稍稍思索了片刻,觉得另有些不解,“可依我所知,青楼女子应是年龄轻者为优,最多也不过二十余岁。可若真在此处耗了几十年光阴,常理而言,年老者自然不如年轻者。如此,还会有五十年、六十年的愚笨之约,做那白养之事?”
“道长不知,卖身卖身,自是到死方能脱身。”小莲摇了摇头,对李莫语解释道,“诚然,我等女子正如您所说,人老珠黄自是不如豆蔻年华。所以我多年前也曾想过,若是我到了年老色衰那一天,又无人愿为我赎身,我该何去何从?”
“那时我苦思几日而不得解,便也没了胃口吃饭。后来,妈妈见我有心事,便同我谈了半日。”小莲摸着左手手腕上的青玉手镯,缓缓回忆着。
……
“小莲,你这几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听说你最近饭吃的少了,也不怎么接客了。”
“妈妈,我…”
“怎么了,有心事?那你就同妈妈说,我是过来人,多少能帮你一点。”
“我…,没有…我只是昨日见玉姐赎身走了,心里有些空落。”
“哦,你是见阿玉被人赎了身,心里也想走了?”
“没…我…”
“没事的,我懂。我说了,我是过来人,你心里想的我都明白。如果不是没得选,谁又愿意一辈子这样呢?”
“这么说吧,小莲。其实不止你有这样的想法,只要是做我们这一行,都希望能有人带我们脱离这个地方。可是,像咱们这种脏了身子的女人,先不说有几个人会有那份心,单是那赎身费的银两就有几人能掏的出来呢?更遑论世人眼光,指指点点!像阿玉那样的,终归是少数啊!”
“可这是不是就代表我们离开了男人就不能活了?当然不是!”
“没人来赎我们,我们就自己赎自己。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即使被人骂、被人打,你也要自己把自己拉出去。”
“可是妈妈,我是会变老的啊。等我老了,比不过那些新人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会的,一定会的。你还年轻,只要你相信自己,就一定会的。”妇人望向自己手腕上的青玉手镯,低着头小声呢喃道。
…
“额…,恕我直言”,李莫语听完小莲的一番话之后,脸上一脸茫然,“这些话,似乎跟我之前的问题并无太大关系?”
“道长莫急,我且问您,您认为一个女子老了以后,还能做何事?”
“这个”,李莫语挠了挠头,思索了半天道,“若是一般女子,自然是照料子女,闲暇之余也可缫丝织布…”
“对,女子能做之事本就不如男子,常人想来,无非是些养蚕缫丝、染布织布之活。”
“而似我等不洁之人,若无人所依,自是苦不堪言。身怀卖身之契却又无财自赎,只能任人摆布,或行那乞讨之事,或与那流离之人相合。”说着,小莲自嘲的笑了笑,“毕竟一个活着的人,终究是有点用的。”
“当然,若是运气好些,遇见有那门路之人,方能做些染布织布之事,让自己脱离苦海。”小莲看着李莫语,一脸平静对他讲诉着,那些她见过的、听过的经历。
听完小莲的一番话,李莫语心中五味杂陈,他咬了咬嘴唇,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而让他如此纠结的原因是,他此行原本的计划,在听过小莲的一番话被彻底打乱了。
在来思春楼之前,李莫语是抱着劝说小莲放弃嫁入张府的想法的。
但在两人半个时辰的聊天后,李莫语变得动摇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其实很少真正接触到社会底层,接触到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艰苦挣扎的人。
所以在听完小林的一番话后,他便有些同情她的遭遇,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理解,小莲如此想嫁入张家的原因了。
毕竟设身处地的想想,当一个陷入困境、求生艰难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一条能够带她逃离的救命绳索,又有几人会来得及思考后果,甚至能够自己选择放弃呢?
而抛开对小莲的同情,作为一个努力隐藏起来的老好人,从被张思齐拜托之后,李莫语便已经深深陷入到了张家的家事之中。
此时的他,不由得想起他小的时候。
那时,他心中明知拦下他的人会是个骗子,说的满口也都是谎言,但他还是会因为出现的心中莫名想法,而拉不下脸拒绝别人,所以“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早饭钱掏给了别人。
“李莫语啊,李莫语,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怎么你就不懂这番道理?非要往里面掺和呢?你就不知道说不吗?”
“唉”,李莫语长叹一声,也不知是感叹小莲命运,还是感叹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
“实不相瞒,我本是另有目的。但小莲姑娘一番话,却是将我点醒,常言道设身处地,此行实在是我唐突了,还请小莲姑娘原谅。”说完,李莫语站起来对小莲行了一礼。
“道长无需如此”,小莲连忙站起身来,有些慌乱的摆着手,“我何德何能能受您一礼。”说着,她竟小声哽咽了起来。
“我等女子,常人见之,无不斥为娼妇、贱人。莫说设身处地,便是同情二字,我等也未曾奢求。”
小莲擦了擦眼角泪水,轻声抽泣道,“道长此行目的,我多少已经明了。当初思齐说要娶我过门之时,我便已经劝阻过他。且不说那世人眼光,思齐该如何自处。小莲不过残花败柳之人,又怎配嫁入张府?”
“当初思齐说他肯为我赎身,我已是十分感动。但之后他同父亲争吵,我便已是不忍。若是之后两人再断绝往来,我又该如何再见思齐!”
“小莲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李莫语听着不由得感慨道。
“小莲本就非那不识好歹之人思齐为我赎身已是付出许多,我又如何能为他再添麻烦呢?”
“这是思齐之前送我的首饰”,小莲起身从床头拿起一个首饰盒,放到李莫语面前,“还请道长回去告诉思齐,我不愿他们父子再起争吵,所以还请他莫要再为我赎身。”
“这…”,李莫语望着面前的首饰盒,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思齐大哥,这便是小莲姑娘,让我交还于你的首饰盒。”李莫语将颇为沉重的首饰盒,轻轻放到了桌子上,“她还让我跟你说,若是你想去思春楼找人解忧分愁,她随时都在。”
“不可能”,张思齐喃喃道,两眼空洞无神的望着桌子,“她一定是在骗我。”
“我说过,要把她娶回来的”,张思齐猛的站起身来,将桌边的茶盏“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对着李莫语大声喊道,“我张思齐说过!要用八抬大轿,把小莲娶回来的!”
“是我爹!”张思齐盯着李莫语大声问道,“是不是我爹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让你劝小莲离开我的?”
“不…不是的”,李莫语躲闪着张思齐的目光,两手慌乱的不知该放在哪里。“真是个傻子,净**给自己找麻烦!”
就在李莫语一脸紧张,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就是我让莫语去的,怎么了?”
听到声音,李莫语转过身看去,正是张思齐的父亲张戎。
于是他连忙向张戎面前走去,刚想开口,却被张戎拦了下来。
“莫语啊,这本是我们家事”,张戎拍了拍李莫语的肩膀,显得有些愧疚。
接着,他又望了望一旁满脸冷漠的张思齐,长叹一了口气,“我却把你牵扯了进来,实在是我思考不周啊!”
“够了”,张思齐盯着自己的父亲,简短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感情。
而从他攥着的双拳和紧咬的牙关,以及他额头不时露出的青筋,李莫语看得出来,张思齐在竭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怒情绪。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李莫语望着这对一触即发的父子,在心中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事告诉我们,做人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知道了吗?”
“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