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缘起

第六回 缘起

为了保命,我下手不得不狠辣起来。

手中善水剑第一次尝到温热的血腥味,忽而剑身冰凉。我的手心与指腹瞬时黏冻在了白玉剑柄上,即便是松垮地空握着,那剑也绝不脱手,只在指缝间游走如蛇,蜿蜒而决绝。

如此一来,我力量大增,自己也被这突入而来的人剑合一的力量惊着了。我心下感动,想着今日是否能侥幸逃脱便全仰仗着善水剑了,从此这便是与我一画血脉相连的善水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绝不负它,它也断然不会负我。

苦战几十回合,我忽然感到这至亲至爱的善水剑开始汲汲向我索取。我体内真气不住被它吸走,身子愈发冰凉,瞬时间力竭气虚,难以支撑。

天词师兄说我的功夫已到了能驾驭善水剑的火候,看来他是全然没注意到平日练功时的插科打诨,以至于对我的火候有了错误的估判。

心一乱,形更散,手上的招式瞬时落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忽地面前一把大钳子扫来,我一惊,忙卧身相避。待要起身,钳、剑、刀与各路暗器已闪至眼前。

好在我身形小,又灵巧,便还能僵持片刻,可这般打法委实太过被动,若无法得空重新站起身来,最终难免落得个为人鱼肉的下场。

善水剑还在苦苦索取,我仿佛能听见它嘶声对我说:“只要你给我我想要的,我便助你杀他们个干干净净。”

它想说的,我能听见。可它要的,我看不透,也给不了。

罢了罢了,方才还将这剑当作血肉至亲,须臾间便被这至亲坑害至如此狼狈的田地。逍遥派武功都随性,想不到连剑都这样风流水性。眼看我就要一命呜呼,你这剑定要寻得个能驾驭你的好主人,忠心效主,切莫不可再这般害他性命。

心灰意冷之际,那剑气却倏然间通畅了。我翻转手腕,张牙舞爪的鳄啮钳又变得十分好驯服。

我料想这剑乃是天词师兄用心血铸成,师兄生冷孤僻,性子顽劣,这剑的脾气秉性便随了他。你若一心想与它交好,它反倒要与你疏离;你对它心灰意冷,它便愿意继续为你所用。

剑是否能如此通人性尚不可知,但眼下我也这能这般猜测了。

再与这群恶人纠缠片刻,我渐渐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面前几人突然齐刷刷默不作声地倒了下去,好像顷刻间被人点中了穴道,没了力气。

又有几人相继闷声倒地。

这回我看清了,田埂尽头的小山丘上不断有石子弹出,每一枚石子都精准地击于他们膻中穴上。

这点穴的功夫比我高明千百倍,我心底里暗暗佩服。可佩服之情终是被“天不亡我”的喜悦所掩盖,变得无处可寻。

我回头望向远处那间农舍,院中之人仍岿然端坐,似正于一张石几前品茶。

点穴的石子由小山丘间弹出,并非来自那农舍小院,想来方才雪中送炭予我披风之人便也是这藏于山丘间的高人。

我心上蜻蜓点水地划过一丝失落,不甘心地朝农舍院落里那人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那身影很是熟悉。

我心中猛然清明一闪,甩开衣袖朝那农舍飞飘而去。

那人果然坐在一张石几前,幽幽茶香绕满了院落。

他穿了件墨蓝色长衫,袖口绣了条赤红色的滚边。旷野风大,这样单薄的长衫,将将好差了一件披风。

我嘴角很不争气地吊上了耳根,声音也没骨气地软了下去,“多谢殷大侠。”

我们总算还是有缘人。缘深缘浅尚探不清楚,但有缘总要好过无缘。

殷莫君抬眼看我一眼,眼神淡淡扫过自己的披风,冷冷道:“救你的人在对面山丘上,你来谢我做什么?”

我脸颊发烫,“谢你的披风啊。”我说着,便要将披风脱下来还给他。

他对着茶水摇摇头,“不必还了。”

不必还了?他是要将披风送我了?我喜得挑起眉眼,正欲道谢,他却淡淡道:“披风脏了。”

我低头一看,披风果然是脏了,下摆粘了尘土泥浆,身后一片浸透了我的血,黛蓝色的缎子被染成了玄青色。

我没顾得上心疼自己的伤,却先心疼起了这披风来,当真是鬼迷心窍了,那血糊糊的伤口竟也不怎么痛,只麻麻痒痒,和我那颗一蹦三尺高的心一样,麻麻痒痒。

“既然脏了,那便留给我了。这件披风很好看,我很喜欢。”你也很好看,我也很喜欢,可这话却还不能说。

他侧过头,挑起眉,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这眼神,仍旧令我十分畏惧。

但我素来便爱与内心的恐怯较劲。

从前逍遥山上有个蝙蝠洞,就在寒冰洞边上,也是由山顶直直朝山心尖儿开下去。师父说,山洞里住了数不清的蝙蝠,它们从不出洞捕猎,只等着走兽失足落入山洞,便一拥而上吸尽它的血肉,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白骨。所以那洞里不仅有数不清的蝙蝠,还有数不清的白骨。

师父下过命令,我们谁也不许入那洞去,他说他怕自己心爱的徒儿皮厚肉腻,蝙蝠们享用不惯。

有一日,曲陌调皮,怂恿着大家一起进洞探险。走到半道,天词师兄嫌无趣,转身回去了。红泥是他的小跟屁虫,便也跟了出去。曲陌与江流心里害怕,自也溜走了,只剩我一人拿了支越来越昏暗的火把留在洞中。

我胆子并不大,那时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的,鼻涕眼泪在脸上汇流成了汹涌百川,可心里就是有一股执拗劲儿折腾着自己,逼自己一步步朝乌漆嘛黑的洞底走去。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大约就是我的火把灭了,脚下一滑,摔入洞中,是师父将我救上来的。

那一次我应当是摔伤了脑袋,总隐约记得摔倒前有人在我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我问师父,难道是误入洞中被蝙蝠吸血而亡的冤魂推了我,想要抓我下去做个伴?

师父大怒,说以后再也不许曲陌和我们说那些神鬼志了,且一气之下用巨石封了洞口。从此走兽受益,再也不会失足落入洞中无辜殒命,只可怜了洞里无数的蝙蝠,此刻恐怕早已饿作枯骨,落在自己的残羹剩炙旁。

殷莫君,他是我的蝙蝠洞。

他不似逍遥山上的蝙蝠洞那般漆黑,却更加诡谲。

他的眼,是深穴,落入其中叫人满身冷汗,却爬不出来。也许还是爬得出来的,我轻功很好,再深的洞应当也出得来。可是,不愿出来,那便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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