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手足之国
一行兵马向山上开拔,初时还能勉强行进,走了一段崎岖的爬坡路后,马车的轮子便陷入泥地里,动弹不得。
晋侯问猎户,“此处距离最高的山峰还有多少脚程?”
这猎户巴不得别跑这趟,当即回道:“长官,还远着呢,别说这个大雪天,就是平日里,猎户也很少往那头去的,带足了干粮,没有个七天八天的回不来,何况长官带了这么多马车,怕是还没到这个山头,干粮就吃完了。”
晋侯遂命全军弃了车马,背了干粮衣物等辎重,徒步前行。猎户无奈道:“不是小人不带长官们走,只是家中老母还病着,等着小的回去熬药端汤呢!”
晋侯一翻眼,“你打一头鹿卖多少钱?”
“约五百个布币!”
晋侯向毕万道:“回营之后,给他一个金锭!”
猎户喜不自禁,自往前头去带路。晋侯换了身戎人打扮的行装,身穿斜襟短袄,外披犀甲,脚蹬辟水兽皮靴,让赵夙、毕万作先锋,自己随后,荀息带领众甲士跟进。虽说雪天行路十分不易,但全军一路默默跋涉,行进中依然队列肃整有序,看得猎户也在心里暗暗赞叹。
晋侯一边走,一路留意着地形,叫赵夙在布帛上画下地图,又让人在要紧的岔路口标上路牌,留下标记。队伍走走停停,行程十分缓慢,加上雪地湿滑,因此走了两个时辰,不过走了二、三里。
众将士虽不解其意,军中有两人却看出些端倪来。荀息随晋侯征战多年,知道晋侯对霍国早有觊觎之意,只是霍国国君也是姬姓之后,平日与晋国三划田疆,敬而远之,也不曾少了对周王室和晋国的四时进献,晋侯一时也找不出借口侵伐。
另一个暗自嘀咕的却是卻芮,他知晋侯素来是个爱炫武扬威之人,此番打猎却低调而行,浑不似从前那样动辄数百辆田车,浩浩荡荡,鼓乐震天,便知其另有打算。
卻芮见夷吾背着满满一袋箭矢,道:“公子,前方路陡难行,你尽可将箭矢等狩猎之物弃在道旁,等回来时再取!”
见夷吾不解,卻芮道:“主公此行并不为狩猎,公子背负着这些累赘之物,徒然累人而已。”
“不为狩猎,是为什么?”
“公子想,晋候出发时虽声称打猎,却一路只留意着地形,根本不往猎物多的山林中去,反而取道上山,岂非可疑?”
“这里已近霍国地界,翻过这座山,就是霍国,君父难道是为了……”。
见卻芮点头,夷吾方才醒悟过来,遂弃了弓箭,轻身上路。
猎户带着兵士行到一处谷地时,天已微曛,晋侯令全军找了一处避风的低地,埋灶生火,就地搭营过夜。当晚天气虽然寒冷,好在兵士们都带好了御寒之物,众人在营内生起火堆,铺下厚毛毡毯,晚上也还过得去。
晋侯大帐内,东关五和梁五早早地添了火盆,把酒烫了,伺候晋侯喝酒暖身,两人又脱得赤条条的,轮流把衾被捂热了,侍候晋侯睡下。夷吾和卻芮同住一个营帐,让随丛们守在帐边的火盆旁,随时听侯传唤。重耳和一帮兄弟们在地上铺了草垫子和毛毡,大家围着火盆和衣胡乱睡了。
次日早起,猎户照旧在前带路,走了半个时辰,猎户向晋候道:“长官,这里已到了耗儿沟,再往前去,就是十八盘了,山路险、猛兽多,猎户们走到这里就不往前去了。”
晋侯一指前方:“翻过前面那个山头,是否就是霍国?”
“那座山前头有个断崖,人是走不过去的,但有一条小路,需往西面绕些道儿,可以翻过那座山去,只是……”
“只是什么?”
“此路十分隐蔽难走,不是小人自夸,就是常在这里打猎的,也没几个能认得的……”
毕万喝道:“不要啰嗦,就说你能不能带我们过去?”
“但凭长官吩咐,小人因霍君不许我等晋人进城买卖,小人就在山中寻了条小路,绕过前门,直接往小道进城去,一来二去,倒也颇为熟脚,只是此路十分凶险,若无人领路,外人是万万走不得的。”
“你带我们上山走一回。”
猎户本想卖弄自己认路的本事,一见毕万的凶煞样子,也不敢多说,连连称是,走到前面带路。众人置身于山谷中,望前头那座主峰,高插入云,冰天雪地中似瑶池玉柱一般。众兵士跟着猎户,在林中砍荆棘,过泥坑,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踩出一条褐色的泥路来。
又走了两个时辰,晋侯一行人走至一道狭谷前,猎户停下道:“咱们已经穿过断崖,只要过了这个狭谷,往前再走一段,就是灵谷峰,从上往下,霍国就看得见了。”
晋侯打量眼前的峡谷,纵深约七、八十丈,两边是剑削如平的山壁,抬头望不见山上的树木,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行。
猎户向晋侯卖弄道:“这道峡谷有些意思,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人要是守在这儿,就是再多的军队也是过不去的。”
晋侯心里一动,让正在画地图的赵夙给此峡谷取名为生死峡。过了峡谷,晋候留荀息和数百士兵在此守住谷口,自己带了赵夙、毕万等人继续前行。这一段上山路十分难行,如今又被雪覆了路,更是迷茫难辨,军队走了多时,才寻着上山的路。
猎户这时看自己,原本褴褛的皮袄皮帽,更添了不少豁口,寒风直往里头钻,心里叫苦不迭,又有后面那个黑脸长官,一对鹰隼般的眼睛无时不刻地盯着自己,让人觉得心里发怵,猎户几次想停下歇息,又把话咽了下去。
一行人路不停歇,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爬上了这座高峰的山头,登时物移景换,眼前一片开阔,连绵起伏的高坡上,白雪皑皑,远处雪松点翠,一群黄羊和数只牦牛正在地上用蹄子拔拉着雪堆找草吃。
重耳一口气爬上山,眼前的景色让他直抒胸臆,笑着对几个弟兄道:“我说动物们都往哪里躲起来了?原来寻了这么个好去处,也不枉费了咱们一路翻山越岭寻了一日。我眼下腹中闹得慌,大伙儿可愿意跟我去打两只肥羊,烤了正好下酒吃。”
先轸、颠颉等都是好猎之人,当即就随重耳直奔羊群而去。夷吾劳顿了一日,也正想舒展一下筋骨,打只羊来下酒暖身,想起弓箭已被自己丢弃在半路,颇有些懊恼,向卻芮埋怨不迭。
众士兵爬了一日的山,疲顿不堪,此时都安下心来,有生火烘衣的,有就地整顿安营的。晋侯任他们自去,自己只留心观望山势,赵夙和毕万陪同两侧。晋侯走至山崖边,从上往下朝西面观望。远远看去,纵然覆了雪,几十里外的霍国都城依然清晰可见,城墙高耸,旌旗飒飒,城外沟田阡陌,村庄隐翠,正是一派安祥宁和的景色。
晋侯叹道:“真是百里沃土啊!周武王当年将此地给了霍叔,以监管商纣之遗民,可惜霍叔随同管叔蔡叔勾结武庚,作乱犯上,被废为庶人,这封地却保留至今,但霍叔的后人怕是再难有所作为了。”
毕万道:“霍叔无能,他的子孙更是些庸碌之辈,守着一隅沃土却碌碌无为,主公数次想与霍君做些往来交易,他却将主公的好意等闲视之,拒之不理,这样的君主,不如主公出兵把它灭了。”
赵夙随即请愿道:“主公若要打霍国,末将愿带头领兵出征,只需给我一百辆车乘,不消十日,便可将霍都拿下。”
晋侯大笑,“两位爱将有万夫不挡之勇,区区霍国,仅凭一座霍太山,岂能保它国祚长久!只是当今天下诸侯庸碌之辈甚多,我等怎可仅因其无所作为,便不顾同姓叔伯的情分,而出兵征讨呢?周王那里岂非又要给寡人罪加一等?”
赵夙与毕万不知晋诡诸究竟何意,唯面面相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