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神都洛阳。
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之中。
顶层雅座。
两个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魏王朝最有话语权的年轻人,正相对而坐。他们的面前,摆着的是江南有名的清蒸鱼,洞庭湖有名的大闸蟹,辽东有名的红焖虾,还有酒楼中拿手的宝塔肉、青瓜腰干、八宝饭,以及最少不了的竹叶青和女儿红。
女儿红摆在郁腾蛟面前,竹叶青摆在何致远面前。
名酒名菜配名人。
只可惜这次的饭局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极少有人知晓,故而饭局本身是不会出名了。
否则以历史和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一顿饭,必将载入史册。
……
“郁大人在西南的这几年,朝中可是没少听到您的消息啊。说来有趣,每日的早朝之上,除了郁大人从西南传来的好消息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能让皇上笑上一笑的事情了。都说武将能平天下,可是治天下、天下太平,还是少不了郁大人这种运筹帷幄的有识之士啊。”
何致远一边笑着说着,一边举起酒杯,道:“何某尚还未入朝为官之时,郁大人的才名便已经是如雷贯耳。直到今日,何某才能有幸一见,如何不得饮上一杯啊?”
“呵呵,何大人这是捧杀郁某啊!郁某不过是身处西南边陲,为咱们大魏朝做些缝缝补补的边脚事,如何能比得上何大人在朝廷中枢之中坐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该是郁某敬何大人一杯才对啊!”
何致远眼中闪过一抹淡淡地异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郁腾蛟饮了此杯。
酒杯放下之后,郁腾蛟便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拿起了筷子,开始向桌上的食物发起了进攻。他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向何致远笑道:“让何大人看笑话了,许久没有吃到咱们中原美食,心里可是想念的紧啊。”
何致远也提起筷子开始吃饭,却是笑着摇头道:“郁大人这是在开我的玩笑,您都回来多久了,怎么还能这么想呢。”
“着何大人就有所不知了,”郁腾蛟往嘴里塞了一口颇大的肘子,含混道:“在西南吃了那么久的海椒……哦就是辣椒……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不是一顿两顿咱们中原的饭就能满足的……唔这肘子真香……恐怕今后,哪位办事想要贿赂我,都用不着什么真金白银,请我多吃两顿好的,我就得妥协了哈哈哈哈哈……”
何致远闻言也笑了,饮了一口竹叶青,道:“那郁大人就尽管敞开了吃,今天这一桌子菜您看够不够?不够,咱们继续点!”
“哈哈哈哈!还是何大人比较敞亮!”
整个饭局的前半部分都在这种轻松而又愉悦的氛围中进行着,两位朝廷的中流砥柱,一边享受着美食美酒,一边拿朝中最近发生的一些趣闻下酒,说说笑笑,很是和谐。
不过大家也都清楚,酒桌之上,真正重要的事情,那都是酒到位、饭到位之后,才开始慢慢谈起的……
……
两人再一次碰杯之后,何致远缓缓拿过帕子擦了一下嘴,看着脸上已经颇有几分醉意的郁腾蛟,轻声问道:“郁大人呐,这个,听说,您是自己向朝廷里上书一封,想从西南调回来的?”
“嗝……”郁腾蛟打了个酒嗝,一拍桌子,瞪了一会儿眼,又突然像是泄了气一般,这才哀叹道:“何老哥啊……你是不知道……西南那边的日子是有多苦啊……我去的时候那还算是开荒,蛮人刚撤下去不久,那可真是像蝗虫过境啊!西南地区那么一大片的土地,全是饿殍千里,哀鸿遍野!别说吃好了,能吃饱,都很难得!辛辛苦苦在那边挣扎了那么多年,何老哥,你说又不习惯那边的水土风土,能不总想着调回来嘛?这不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趁着还赶着有些政绩的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哭着喊着让皇上看在咱老郁家的一点面子上,赶快把咱给调回来嘛!”
“哦?”何致远不动声色地拣了一个虾在手里,一边去壳一边说:“朝廷里还有趣闻,说是郁大人算是斩了一颗一直叛逃在外地国之重罪的头颅,这才换回来了回朝廷中枢的机会?”
“嗨!何老哥瞧你说的,咱皇帝陛下怎么会那么不近情理,还得‘一命换一命’啊?本来看在兄弟我好歹收拾了收拾西南这个烂摊子的份上,皇上就已经有了将我调回来的想法了……那颗人头……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快了一些罢了。”
何致远笑道:“是何某说的不恰当,何某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哎~哪能让何老哥你自己喝呢,来来来,我陪你!”
两人又碰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那这么说来……”何致远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些醉意,轻声说:“人头……是确有其事了?”
郁腾蛟渐渐敛了笑意,沉默了起来,看着何致远。
何致远也不说话,轻轻垂着眸子,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酒杯的花边儿。
整顿饭以来,气氛第一次变得有些沉闷,有些诡异。
只不过两人心知肚明,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
郁腾蛟终于开口,却不是在回答何致远的问题:“听说何大人,以前是从洞庭湖那边儿的?怎么样,今天吃着这大闸蟹,还算正宗么?”
何致远微微一笑,道:“蟹确是洞庭湖的蟹,不过长途跋涉运到神都,身上那股大潮味儿,终归是少了很多。况且现在其实也并不是食蟹的好季节,所以……嗯,厨子手艺还算不错。”
郁腾蛟点了点头:“嗯,这样啊……还听闻,何大人当年,是先从洞庭湖那边过来了神都——当然那会儿还是洛阳,然后在这里住了好些年,这才去了长安赶考?“
“当时人穷志短,就算是想要谋求一官半职,那也是心中不甚有底的。不在一处好好静下心来学上几年,又怎么敢去考试呢?像郁大人这样直接被朝廷重用的、未经过科举的,想来不太会明白我们这些考生的心境。”
“不不不,我明白的,我虽然没经过科举,但后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一次又一次地考试呢。”
“哦?”
“我随便说说,何老哥不要往心里去……那……想来前些年的迁都,倒是让何老哥如鱼得水了吧?毕竟再次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是不是,又能见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了呢?”
何致远看着郁腾蛟的眼睛,笑了,说:“郁大人的酒量其实相当可以么,怎么就这么容易脸红呢?”
“脸红只是表象,到底醉没醉,那得去往脑袋里面去看,你说对吧,何老哥?”
“言之有理。”
“人头是一位名叫李沧澜的人的。何大人可曾听说过?”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毫无预兆地就砸向了何致远。
可是何致远仿佛像是没听到一般,脸上没有半点神情的波动。
“哦?这不是咱们叛逃多年的前任右丞相大人么?嗯?左丞相还是右丞相来着?记不太清了……”放下手中酒杯,何致远笑道:“那还真是大功一件,真是恭喜郁大人了。”
郁腾蛟没有笑,而是继续说道:“除了这个身份,何大人清不清楚,这位李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哦?”
何致远说:“愿闻其详。”
郁腾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道:“他还是……咱们凌丞相凌大人的……亲哥哥。”
……
王朝有了皇后嫔妃,皇城里自然就有了后宫。只不过嫔妃的数量并不多,所以其实后宫建筑的体量也并不大。
而且皇上独宠皇后一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安宁宫是皇后的寝宫。
也是皇上除了御书房、潜龙园和早朝之外,最常去的地方。
如今皇后更是将皇子诞下,皇上甚至连潜龙园都不怎么去了,早朝之后,除了在御书房之中处理一些要紧的事情之外,便直奔安宁宫中去。
虽然国事政事都并未被耽搁一丝一毫,可看皇帝这个样子,一些人心中也都产生了一些忧虑。
当然,更多的,还是一种欣慰的感觉。
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人味儿了。
此时,安宁宫内的床上,刚刚午睡过还没从床上起身的皇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边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阳光从窗户之中照下来,轻柔而温暖地打在她和婴儿身上。她的睫毛在和煦的光芒之中微微颤着,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
皇后这个称呼,听上去永远都代表着威仪、庄严这样的含义,可事实上,大魏王朝的这位国母,也才刚刚二十岁。虽然已为人母,但是终究仍是青春靓丽的姑娘,就算她想要极力做出所谓皇后该有的样子,也不可能将她的本性褪去。
何况,皇帝陛下并不想让她委屈。皇上最爱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可爱与娇憨。
庄严与威仪这种事情,有皇上一个人就够了。
而此刻皇上就正坐在床边,喝着侍女刚刚递上来的一杯清茶。
“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江南那边闹了水灾,要赶紧将治水方案和治水人选确定下来,否则任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地里面的庄稼倒还好说,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皇帝皱着眉头,说:“朕就知道,不论什么事情,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们,就都要争上一争。一个治水的主官罢了,都当成是晋身之阶,都妄图让自己所谓的‘党派’中人借此机会一展身手,捞取好处……百姓们还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治水方案拿不出来,朕看拿什么他们治水!”
皇后微微笑着,伸出手来轻抚皇帝的后背,轻声说:“别生气呀,生气又解决不了问题……你再大点声的话,可是要把衍儿吵醒了。”
皇帝一听到“衍儿”这两个字,原本紧皱的眉头即刻舒展了开来。他转过身来,趴在床上,看着里面还在熟睡的小家伙儿,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上了那几乎是吹弹可破的小脸蛋。而睡梦中的孩子似乎是感觉到了脸上的手指,吧唧了两下嘴之后,竟伸出手来将那手指紧紧的抱住了。
皇帝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温柔。
皇后看在眼里,也露出了笑。
“衍儿……是朕的第一个儿子……也会是整个大魏的第二任皇帝。朕,要为衍儿,打理好这片江山!”
忽然,皇帝的神情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后说道:“等再过几年,衍儿可以开始识字了,就让凌家那个传闻里的天才,入宫来做太子伴读。至于太子太师么……朕还要再看看,再想想……”
……
酒楼之中。
不知应该说是两人喝的都不算多,还是应该说,两人说话时间太久,醉意都已经消退了下去。此时,就连一喝酒脸就红的郁腾蛟的脸上,都没了一点红晕。
何致远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你我二人竟能说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就身份而言,你我可是绝对不应该同处一室的。”
“呵呵……所谓的党争么?的确,按这个来说,我郁家是绝对的、你们眼中的旧势力,而我回朝,无疑是给你们所谓何党一个沉重的打击。”
“郁大人还是挺高看自己的嘛。”
“人不能总是妄自菲薄,否则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说得有理,可惜没有酒了。”
“不急在此一时……往后朝堂之上,还会缺能下酒的事情么?那些事情发生起来,可是要比这一桌子酒菜,都要有味道多了。”
“有理的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看得出来,其实何大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说话的人,又何必总是勉强自己呢?”
“好眼力。”
“未来是我们的。”
“必然是我们的。所以,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
“嗯。”
渔舟唱晚,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