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丞相没有被皇帝叫道御书房里去说话谈心。
皇帝也并没有对丞相做出任何程度的、或轻或重的针对。
只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皇上在朝堂之上和丞相大人说话的态度,悄然之间改变了。
变得客气了。
这种变化并不是非常明显。
但是有心之人确实感受到了,并且已经为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些朝堂变化做起了准备。
而那些无心之人,却还以为那天只是丞相大人失心疯或者说是鼓足了勇气阻止了皇帝陛下的为数不多的一个颇为愚蠢的行为。而皇帝陛下一开始似乎很生气,但不知是出于对丞相大人极端的宠信还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旨意的不妥,最后听了丞相大人的话。
因为确实,丞相大人言之有理,皇子还未长大成人便立为太子,是对王朝、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只是究竟如何,又过了三个月,那些颇为迟钝的官员这才渐渐回过了一些味儿来。
那是丞相大人和皇帝陛下之间的第二次摆到了朝堂之上的一次冲突。
派去江南治水的官员从江南传来消息,灾情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疏导百姓,重建水利的问题了。
陛下龙颜大悦,当朝便要给那治水的主官赏赐,并许诺说等此人一回朝廷便立刻加官进爵,得以重用。
而丞相站了出来,以为不妥。
其一,治水情况只是那位主官呈上神都的一面之辞,灾情真正如何,应当再派监察官员前往江南之后,再行细说。
其二,该官员就算确实治好了水,也不应当如此急切赏赐,因为丞相近日接到官员检举,言此官于治水期间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需进一步查证。
丞相说完之后,朝堂之上依然是鸦雀无声。不单单是因为皇帝与丞相之间那股暗流涌动,还因为这位治水官员和那位检举官员,涉及到了如今朝廷之上最凶险的“党争”。
皇上最后还是没有龙颜大怒。
收回赏赐的旨意过后,皇帝陛下钦定了另一位官员来作为此事件的监察官员,不仅前往江南监察治水,还要调查那位治水主官,是否真有恶行。
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而那些嗅觉灵敏的大臣们,终究还是抓到了一丝暗流汹涌的蛛丝马迹。
皇帝没有让丞相负责此次监察事项。
……
一年。
又一年。
转眼之间,离某个约定,或者说是赌局。
已经过去三年了。
……
小树林之中。
中年人、道士和女人皆是双手抱臂,看着被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的那个少年,神情严峻。
而少年脸上满满都是得意的神情。
手中握着的是一根被他刚刚折断的木剑。
一片颇为尴尬的沉默。
中年人有些苦恼地伸出一根指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心想这可怎么办?五年时间还没到呢这臭小子就真的自己创出了一式剑招?这可咋办总不能让他真的跟自己去啊?
于是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小子你干得不错……”
少年脸上的得意神色一瞬间收了回去,保住剩下的半截儿木剑,用警觉的神色看着中年人,问道:“师父?你不会是反悔吧?”
一句话生生给中年人噎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咳咳……是这样啊……”
道士看不下去了,上前走了两步,说:“这个……小轩啊……你看,你这剑招确实是弄出来了……但是……”
少年不理会道士,就是死死地盯着中年人,说:“师父说了,只要我研究出来了,他就带我去。”
中年人低着头,不说话。
一旁的女子看在眼里,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面色冷漠,走上前去一把将无话可说的道士推开,蹲下身来,对少年说:“许小轩,你知不知道你师父到底要去干嘛?”
“我知道,师父要去报仇。”
“那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会面临多大的危险?”
“我知道,很有可能会死……但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要……”
“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和你师父一起去?”女子冷笑道:“因为你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你只有你这位师父,没了师父你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所以你哪怕知道自己是去死,也一定要跟着师父去,对不对?!”
少年低头沉默不语。
女子摇头道:“你师父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一个自私的家伙。”
“我没有……”
“你有!”女子粗暴的打断少年,说:“你知不知道,假使你师父不带你去,有六成胜算的话,带上你,会减到几成?”
少年咬了咬嘴唇,眼神坚定地说:“不!我跟师父去是我自己的决定!假如我真的身陷险境,要死了,师父完全不用救我!我没关系的!我绝不会因为这个拖师父后腿!”
“呵呵……没关系的……”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之中极尽嘲讽意味:“让你师父在你面前死一个我看看?看看你会不会忍得住出手不救?怎么?你觉得就你离不开你师父啊?你觉得你师父离得开你?”
她突然加大了声音,一拳揍到了少年的脸上,大声吼道:“还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英雄了是不是!你说你只剩你师父了……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也只剩你了啊?!”
少年默默擦掉了嘴角渗出的血,再没有出言反驳。
“什么狗屁的不用管你的死活……你以为这三年的安宁生活怎么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要不是为了你,为了能有安稳日子好好教教你,就算你师父死了你也可以在这世上凭借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你师父才不会答应那什么劳什子的赌约!杀妻之仇、杀父杀母之仇、灭门之仇、杀师杀友之仇……你师父恨不得在那天就和那王八蛋了解了恩怨!一个是为了我!一个是为了你!他答应了那个赌约!”
女子情绪越来越激动:“如今我废了……帮不上任何忙……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样,到时候和这两个臭男人一起杀上去吗?但是三年来,你见我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什么想法了吗?没有!那是因为老娘知道,如果老娘去了,那是在加速这两个混蛋的死亡!除了帮倒忙,我什么都做不了!许小轩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从小失去双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在场的几个人,经历过的痛苦是你经历过的百倍!而我们都还拼尽全力咬牙切齿的活着!”
她揪起少年的衣领,任由眼泪从自己的眼眶之中流向脸颊两侧,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说:“臭小子,你永远给老娘记住,死,永远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她一把将少年甩到地上,转身向树林外走去。
少年坐在地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他低着头走到中年人身边,低声说:“师父,对不起。”
中年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伸手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少年却躲了过去,低着头向林子外边跑了出去。
道士看着脸上皆是怅然和苦涩神情的中年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向林子外面走去了。
林子之中便只剩了中年人一个。
他来回踱了一会儿步子,最后干脆坐到了地上。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来来回回的云彩,熟悉而又陌生的怅然之感,时隔多年,再一次找上了他。
他双臂枕到脑后,缓缓闭上双眼,轻声喃喃道:“沁儿啊……眼下这么一个情况,我应该怎么办呀……”
……
又是半年过去。
丞相已经不上朝了。
有官员状告丞相贪污受贿,皇帝极为重视此事,暂时卸了丞相的一切事务,令其于家中配合刑部查案。
而对于凌络轩本人而言,其实和赋闲在家,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再去考虑应该怎么处理朝堂之中那一件件令人心烦的事情,不用考虑如何能让百官更加相互之间更好的制衡以此来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不用考虑如何做才能进一步让大魏的百姓生活得更加幸福安康。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终于不用再继续扮演一个专门挑皇帝刺的人,终于不用再和那个自己辅佐了一辈子的男人继续打擂台了。
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比处理天下大事麻烦多了。
这话要是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狂了一些?
凌络轩坐在那个小亭子之中,端起桌上的一杯茶,笑着摇了摇头,想到了昔年一个外号叫做楚狂人的男人。
也不知道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还有一年半便到了最终见真章的时候了,他们是否能准备的充分呢?
自己家那个小子,是应该可以明白自己的苦心的。
自己的安排,已经做的足够充分了。
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已经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微微转头,阻止了那个继续向自己询问问题的人,笑着说道:“听说,你是宫里第一批太监?”
宫里的太监,一般被称为公公。
直呼太监,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事情。
然而这位公公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满的神色,反而有些惊慌,说道:“回……回丞相的话……奴才正是……”
不待他说完,凌络轩便放下了手中茶杯,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说:“你知道,太监这一行,是千年之前,便已经存在的了么?”
公公脸上一片茫然。
“怎么?你还真以为,如今这大魏,所有的新鲜玩意儿都是新鲜出炉、只靠我和皇上两个人捣鼓出来的?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大魏,无论是官职制度,还是其他的什么,全都是照抄的千年以前那些覆灭过的前朝的。”
凌络轩拍了拍这位公公的肩膀,笑道:“没事儿多看点史书,虽然都是皇上令人编纂出来的,但是还是有不少真东西的。毕竟这天底下,聪明人还是不少。”
这位公公为难的笑道:“奴才只是个下等人……怎么会认字读书呢……”
凌络轩转过头来,冲他神秘一笑:“不妨试试,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公公并不能理解凌络轩的意思,干笑了两声,然后看了看手中的卷宗,脸上再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说:“丞相大人,你看这……奴才还要不要继续念了?”
“不用念了。”
凌络轩缓缓躺倒在自己那把极为舒适的座椅上,闭上双眼,轻笑道:“这卷宗上列出的每一条罪状,本相全都认。”
……
小镇的夜,极静,但却并不显得诡异,反而透露着一种安宁与祥和,在皎皎的月光之下,令人分外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美。
宅子的大门并没有关上,而是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不仅是这间宅子,这小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是这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这座小镇的真实写照。
道士的呼噜声不是特别响,但是还是在屋中久久盘旋。
吱呀一声,中年人推开了属于少年的房间的门。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和桌子上的那封信,中年人露出了一抹苦笑。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跟你当初一模一样。”
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拿起桌上的信,认真看了一遍,然后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就是差不多那个意思。
“是我那次说话太重了,对不起。”
“道什么谦,你又没说错什么。”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小轩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我还是很支持他的。只不过肯定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还要先带他去一个地方。”
“臭道士现在还在打呼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着的。”
“我跟你赌一条黄花鱼,他绝对是在装睡。他就是想让我自己处理这个事情。”
“哦?这么说我出现的有些多余了?”
“咳咳……”
“追得上?”
“看墨迹,他又能跑多远?”
“那你就快去。”
“好。就是往后大概半个月,不用做我的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