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年轻人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楚羽的身边,将楚羽揽了起来,看着那张还在咧着嘴笑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憋了半天,他带着哭腔憋出来了一句:“师父,你是故意的吧?你是不是就是怕石头叔抢在你前面去见师娘?”

楚羽竟然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说:“嗯,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石头叔他娘的不仗义,先老子一步去挖老子墙角,老子岂能让他得逞?!”

“那师父,我咋办啊?琮琤姨咋办呀……”

“哎呀……咳咳……”楚羽苦了苦脸,说:“大半辈子都在为我身边的这些人活着,现在就剩你和琮琤两个人了,就当我对不起你们两个,让我轻松一点,行不行呀……”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沉静。

“行,师父,我知道了。等你困了,就好好睡一会儿,行不行?”

楚羽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我说臭小子,你看看,萧正风,估计已经不用你担心了,你看他那个蔫蔫的样子,估计用不到你出手,他都要活不成了,嘿嘿嘿,咋说,这仇也算是报了,等下去见到那些排位上的老朋友们,也就不至于羞愧的说不出话来了。”

年轻人苦了苦脸,说:“师父呀……那边不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将军么……你这让我咋弄啊……”

“你小子就是怂……大不了就是去死一死呗,不就是来下面陪你师父我嘛,有什么不情愿的?”

“师父……不是不情愿……这不是……咱有喜欢的姑娘了么……”

楚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哎……哎呀……我给忘了。所以说啊,你就更没有理由今天死在这里了,明白吗?”

“没什么困……困难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沾满了血迹的手轻轻抬起,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铁条拿了起来。

“拿着。”

年轻人接过了铁条。

“这便是青锋不斩。”楚羽说。

“这便是青锋不斩?传闻中四神剑之首、其余三剑克星的青锋不斩剑?”

“是不是看上去有些寒碜?”

“呵呵,师父,这何止是有些寒碜?”

“我,我给你的玉扳指,你还随身带吗?”

“带着呢……”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自己的怀中将那个碧绿的扳指拿了出来,递到了楚羽的眼前。

“臭小子……你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吧?”楚羽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将扳指握在手里,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扳指里面那个熟悉的痕迹,有些感慨地说:“前两年我在那片树林子里将这个扳指给你,实在很难说清,我当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我答应了你,说若是你能自己创出来自己的剑招剑式,我便让你跟我一同来赴今日这个赌约。我是不想让你来冒这个生命危险,才这么跟你做了约定,可是同时我竟然又把这带着剑痕剑意的扳指亲手交到了你的手上,我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我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

年轻人看着自己师父有些歉疚的脸,轻声说:“其实当时我意识到那扳指中的剑痕是一道道剑意的时候,我心中是窃喜的。我以为这是师父你给我的考验,同时也是对我的接受,是默认我可以跟着师父你来这边赴约的……只是后来当我在你面前施展出了我从那扳指上学到的剑意之后,我却并没有在你脸上看到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是凝重与担忧……那个时候,我才算是明白,原来师父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真的让我跟你来。所以我当时才会那么失落,那么任性与无理取闹……毕竟能与师父在一起并肩作战,才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

楚羽看着自己徒弟的脸,轻声说:“臭小子,对不起。”

“不,师父,别说对不起。”

年轻人紧紧握着楚羽的手。

楚羽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天空之中。

太阳已经完全来到了头顶,天空之中万里无云,朗彻的一塌糊涂。偶尔有几只飞鸟路过,被空气中仍然残留的、直刺云霄的剑意给惊得扑棱着翅膀快去离开,反倒是离地面比较近一些的地方,虫蝇循血腥味儿而来。

“少小离家,行山走水,全忘了爹生娘养;

长衫仗剑,嬉笑怒骂,也引过羞赧小娘;

涂炭否,兴衰否,不过举头三尺,懒得去想;

一转眼,悲欢离合看尽,醒木一拍惊堂!”

“这是……昔年一位老人,在抛下一切挂念只身入蜀之时,醉酒而作,大笑而歌之词。我记住了,一直妄图将其唱出来一遍试一试,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直到今日,虽然我已经没力气唱出来了,但好歹还能念出来,就算是了却了我这一桩心愿。”

“从家里到这边,这一路走来,我和你石头叔感慨颇多……百姓们生活确实要好了很多,但是……江湖,却已经不是那个江湖了。现在的江湖,跟我们当年比,始终是少了那么一些意思在。所以臭小子,以后若是发现这江湖混着也没甚么大意思,那便在这天下之间,随便找一个山好水好人好的地方……或者我看咱家那边就不错……找这么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娶了你那个喜欢的姑娘,安安生生地过完下半辈子,也就完事儿啦。”

“没什么意思,真的,没什么意思。出剑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我要死了。”

“你别矫情,好好活着。”

“就这样。”

……

西南下了一场雨。

程五千坐在自己的赌场里,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各路赌客,没有来由的觉得有些疲惫。

她缓缓走到场子的后门边上,将所有的吵闹和喧哗都抛在身后,叫了对面摊子上的一碗阳春面,坐在门槛上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五千还是没有具备一个女人该有的性征,更不用说找个男人嫁了。事实上,直到现在,她还是喜欢穿着男人的衣衫在人们面前逛来逛去,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再认不出来这个赌场的老板是个女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程五千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甚至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家产,令不少人垂涎欲滴。

眼前的雨水朦朦胧胧,还是让人看不出来是否会下得更大,还是会很快停止。

程五千突然有些想念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久之前的朋友,距离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二十年,而距离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了有几年了。

那人现在过得究竟怎么样呢?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滋溜”一声吸到嘴里,然后将吃的干干净净的碗给摊子老板一递,颇为豪迈地说道:“再给老子来一碗!这回加个煎蛋!”

……

江南小巷之中,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和尚和一个红衣美妇并排行走,言笑晏晏,引人注目。

“和尚可是出家人,怎么能跟姑娘家有的这么近呢?莫非是个淫僧不成?”

“哼,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看那女的打扮的,脂粉涂了几层?指定是个狐媚子!”

“啧啧啧啧,狐媚子配妖僧,还当真算是绝配……这种情况,就没人出来管管吗?”

“管?谁管?官府吗?人家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又没触动咱们大魏律法,官府凭什么抓人呐?”

“那……那这不是有伤风化吗?唉,官府不管,那些平日里在街上号称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又去哪了?怎么没人出言阻止呢?”

“想什么呢,昨天才是华山论剑的时间。这会儿,各个地方的江湖人士,都在从华山赶回来的路上呢!”

“那……那就这么看着?”

“看着呗,不然还能怎么办?”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这些路人们的声音不太,但事实也并没有真的压的很低,所以全部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那位红衣美妇和清秀和尚的耳朵里。

清秀和尚忍不住看了红衣美妇一眼,轻声说:“不必理会他们。”

“我知道,我虽不是什么出尘的人,但也不会是什么庸人。庸人自扰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红衣美妇看了看天空,说:“看着天气,好像是要下雨了。”

江南烟雨本就多,走着走着,大好的晴日瞬间就会大雨倾盆,搞的不是本地人的行人们措手不及。

还好清秀和尚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腋下夹着的伞拿到了手上,方便随时准备张开。

“什么时候进京去?”

“大概三日之后吧。”

“嗯,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还缺不缺什么,我让商号里准备一下。”

“没什么可准备的,宣扬佛法而已,本就是应当苦行而去,方才尽显诚意。”

“嗯,那我便不多问了,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清秀和尚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身边的红衣美妇,眼神清澈,双手合十,轻声道:“今生有你在身边,想来是佛祖见我一劫不度,故而令我万劫不复。”

他抬手自路边摘起一朵野花,轻轻插到她的发中。

她的脸转瞬绯红。眼眸微垂,睫毛轻颤。

“纵是万劫不复,也是我亲身跃下。”

他撑起油纸伞,牵过她的手。

“等我还俗。”

渐渐落雨,无伞的行人纷纷寻屋檐避雨,于是街上渐渐便只剩了和尚和美妇两个人。细雨渐渐涤净江南街巷,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打湿的宣纸,美景美人皆如画,渐渐氤氲成淡彩。

……

小镇上下了一场雨,而镇上的居民却见怪不怪,既没有撑伞,也没有避雨。大人们依旧在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而孩童们则在学塾先生首肯之后,丢下手里的笔墨纸砚和书本,欢呼着奔向了雨中的街巷里玩耍。

而学塾先生坐在学塾里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水,怔怔出神。

突然之间,学塾先生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心悸,双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门外的雨愈来愈急。

以前的时候,学塾里的先生有两位,一位姓楚,一位姓吴,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不仅父母们放心,孩子们也十分乐意听他们的课。

只是前段时间,那两位先生似乎是家中出了重要的事情,必须赶回去处理,无法再继续给镇上的孩子们代课。于是他们便找来了现在这位教书先生,虽然上课不甚幽默风趣,不太能讨得孩子们的欢心,但是其深度足够,广度足够,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好先生。

只不过唯一有一点令人不放心的事情便是,这位先生,是一位女性。

女先生渐渐将手掌从心口处移开,只是她的视线却依然还是看着窗外连珠成线的雨。

她觉得这似乎很像是一场道别。

两行泪珠从她的脸颊两侧缓缓滑落,砸落在学塾的地板上,溅出些许水花。

晶莹剔透。

……

神都洛阳下了一场雨。

何致远再一次打开了那间宅子的大门,走进了这看似是宅实则是灵堂的地方,面对着那些牌位上的名字,怔怔无言。

雨水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是在引导他在回忆的深处更进一步,还是在试图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他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是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向那些牌位恭敬行了一礼。

“得罪了。”

然后他伸出手来,开始将这些牌位收入他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麻袋之中。

这些名字需要被人记住。

这场雨下了。

那么就应该是我来。

……

神都洛阳下了一场雨。

大殿里,看着一旁轻声细语和自己的儿子进行熟悉和交谈的皇后娘娘,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的雨水,心中想,是否应该考虑着该给衍儿多添衣服了?孩子还小,若是受了凉生了病,可不好治。

尤其现在还得每天听先生上课,就更耽误事儿了。

……

整个天下都下了一场雨。

雨过之后,大日浓烈。

楚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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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锋不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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