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两重天

第228章 两重天

在霸陵县宽阔平敞的土路上,天依不知不觉进入了睡眠。

每次忙活了一天以后,她都会在车上好好睡一觉,同在现代时的习惯一样。秋季来临时她们同工匠们一块发明的县车也为睡眠提供了这种便利,至少眠者不会被路上的大小石子震醒了,悬空的车厢会被皮带引着摇晃一会,磨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摇晃和颠簸对于车上休息的人来说是本质不同的两种体验。再加上关中一带的路况也好,路上无甚多扰人之物,缪叔的驾驶水平又高,天依将头枕在轩旁的厢角上,睡得很舒服。当她再一次朦朦胧胧地把双眼睁开来时,车子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到赵府的院子里了。

“醒了,下车,回家睡去。”坐在一旁的阿绫轻轻推了推她。

天依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嘴有些不雅地张着,更不雅的是嘴角还淌了一下巴涎水,差点就滴到衣服上了。她连忙用布帕把下巴擦了擦,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睡得还挺香的。”阿绫冲她乐道。

天依只是摇摇头,低着头起身下车,准备回房间休息。不过现在还歇不得,天色昏暗,想必女工们的夕食已做好了,自己得先吃个晚饭。

饥饿和困乏同时占据着自己的身体,天依决定先选择把饥饿感解除掉。她遂和乐正绫一道往工坊的方向走去。

“对了,晏柔姐、缪叔也一块过来吃点吧?”她回头对今天也累了一白天的两位府中的人问道。

“吃点儿。”后者欣然答应。四人便并肩走回北院去。

过了池上的木桥,女工们正好刚开饭。今天日头昏的早,她们下工也早,工坊里的人便用豆子和腌肉搞了点便宜的咸肉汤,合着干粟饭进用。首先映入二人眼帘的李迎也正坐在桌旁,和奂氏一道将肉汤里的咸肉夹到自己的饭上,给饭增加滋味。看起来她气色恢复得挺不错的。

“哟,回来啦?”阿张见到桥上的人,举起筷子向她们喊,“快来吃饭!这刚忙好呢。”

听到她的询召,四人打开手臂,一路小跑到了桌边,取了副碗筷,一坐下就开始吃。

“这个腌肉买得好。是市上哪边有卖的?”天依先是夹了两块猪肉,大嚼了几下,随后问道。

“前日小李带我们去的,她家在本地,小时在市上过得熟,知道哪家店从哪里进的肉既便宜又好吃。”奂氏笑着说,“这不?吃了两日这肉了。以后再进腌肉,我们就从那家店进去。”

“小鬼还挺聪明。”晏柔坐在一边,拍了拍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娃的头。

小女孩心中比较害羞,怕同生人答话,只是把自己的头往下埋,又扒了几口肉饭。

“进咱们这个坊的人,真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本事。”乐正绫咽下一大口旁边腌好的小菜,“小迎在坊里学了技艺,又是霸陵本地的,对当地轻车熟路。之后再延个教书的先生来识识字,将来比起我们这帮人,肯定是青出于蓝。”

“刚好也有后继送我们的人了。”在场有人道。养生送死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概念,大部分女工不是不想养育儿女,只是她们没有这个条件。不过就算没有亲生的后代,只要有人能承担这个功能,她们也就基本上满意了。

在温暖的工坊里,烤着火吃饭,天依更感到霸陵城外严酷的社会现状同坊中的这个小天地比起来真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在她们的帮助下,加上制造防腐纸张的技术优势,这个工坊里的女工们是这个时代条件最优渥的小生产者,但是在广大的社会中,形形色色、无处不在的压迫和剥削仍然稠密地构成时代的阴云,甚至她们现在的生活也正是剥削链条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终点之一。合作单位不仅应该在被官方容许寄养起来的先进手工业中发生,更应该在广阔最贫困的地区发生,帮境遇最差的人解决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劳动者掌握生产资料,并且对强制权力有一定的抵制能力的问题。但是她们两个月前构建起来的模型显然不足以起这个普及的作用。

在天依来时的世界中,四十年来,这种劳动者内部的差异亦使海国的当家作主成为了一句空话。同样作为煤矿工人,一些人仍可以生活在规章齐全、保障有力的国有煤矿,扎实地度过为社会创造价值的职业生涯,而另一些人则在黑煤井下被介绍来打工的罪犯打死,造出来的假身份被人拿去讹钱,或者因为安全措施不严密,在井下被一炮炸飞。市场经济下广泛兴起的这个现象使前面那种矿工的生活成为了商店橱窗中精致漂亮的洋娃娃,甚至这个洋娃娃也在某一年给主人砸烂摔出,打得粉碎。可以说,前女奴们办起来的工坊,正是汉代朝廷摆在橱窗里的这只洋娃娃。

天依对此忧心忡忡。冬季已经快抵达最冷的腊月了,而自己和阿绫联系游侠们、镇压少数恶吏的筹谋仍停留在初步的阶段,更不要提其后的组织贫农、筹划合作、推广文字的种种准备。除了改良文字和造纸术以外,其他的准备仍旧停留在思考阶段,没有一个成熟的几步走的计划。

烤在面门上的火光使她感到身子很热,既是热又是凉,背面有薄暮的冷风吹进来,前面又有篝火,她的身体好像被分成两半似的。夜中睡到榻上,她也仍是不安心。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身侧的人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天依惊了一下。

“天依,你晚上看起来挺急的。”

“是……一想到现在外面正发生的事,再想到外面的进度,是有些急。”天依将肩膀低垂了一些。

“不要急,我们不是说了这个过程得长达几十年么?”乐正绫用手臂环住她,“就算是让工地上的官吏们收手,现在也还远未到春天呢。我们及时跟大侠们建立联系,跟他们一道去做事,我盘算着,也就是过几日的事——我等和他们的接触比较顺利。如果成功了,就不至于让流民兄弟们在大半个冬天里面缺薪少食。”

“那件事能否爆开,还是两说的……”

“我现在是这么想的,就是一件事或许是小事,但是乘上流言的快车,千口相传,它就能成为一件大事。有好几种办法将它传开来——只要对象出了事,不论是死了还是晕了,只要有这件事,我们只消抹了脸、变易衣服到坊间去走一遭,或者请小楼到坊间去走一遭,营造一种贪官污吏要受天谴或者人诛的氛围,这件事伴随着这些流言,就可以对工地上的吏治产生短时的影响。”

“朝廷能追查得到我们么?”天依问道。

“天依,你先前还跟我讲过《尹赏传》的,这会如何又不知道了?”

洛天依细想了一下。是呀,面对“长安中奸猾浸多”的现状,尹赏采取的办法并不是就案破案,而是到处搜罗邻里名声不好的恶少年、无业流民、常穿鲜衣或者拿兵器出入的吊儿郎当的人,将这些有嫌疑者大部分处决。这正反映出西汉的朝廷缺乏一定的刑侦能力和侦查手段。自己和小楼只要保密工作做得好,游侠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们就会始终处在安全的地方。

不过保险也是要做的。她和阿绫在下乡之前就专门为此费了一些功夫,就是通过扑尘、抹油等一些手段,想着法子将自己的五官特征隐藏起来,看起来像一般的民妇。这样游侠和路人们只靠辨认其他的几个特征,就算他们遭遇了酷刑,勇敢地招认出来,官方也难以因之寻人。

“流言确实是个好主意,而且比较隐蔽。”天依同意她的搞法,“而且我们还能编成童谣,教给小孩唱。这样小孩子也不会太认识来人的面孔,朝廷又不能直接惩罚他们。”

“有意思。”乐正绫开怀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宗教、迷信虽然在社会上发挥着维护稳定的功能,但是我们也可以拿它反过来作用于那些敬畏天道的官僚。”

“我们可以试一试这个手段。”天依掰着手指,“不过这件事就是要等同兄弟们镇压了恶吏之后再散布了。”

“来,”阿绫忽然侧过身来,“先不要想这些事了。水流到了,自然会渠成的。我们先过过今晚吧。”

“阿绫要……”

“亦是好久没来了。”乐正绫翻过身来,背身靠上天依的胸怀,“女孩子嘛,总要养养生的。”

“今天难免还有点累。”天依勉强地笑了笑。在外面转了一天,又经过刚才的讨论,她的神智都快不清醒了。

“那先歇一歇。待睡醒以后、天亮之前,我们再会。”阿绫便在她的面颊上轻吻了一口。让天依没想到的是枕边的这个人比她还倦,单说完这句话,不过两分钟,她就在天依的身上打起了呼噜。看来她刚才在自己身边说的话也只是虚晃一枪而已。

无论如何,今天的困乏得马上结束了。明日她们要好好歇一阵。天依寻也将右手探上阿绫的背,轻抚了她几下,合上双眼,把一切烦忧都暂时清空,睡大觉。

次日。虽然说是今天休息,但是天依和阿绫交完公粮、吃过早饭以后,待在院子里,越待越感觉还是得出去,好像有一股力量将她向外推。正好府里没有其他她们需要太关心的事情,乐正绫也感觉她们不宜在府上闲着。

“阿绫,你感觉你累么?”

“都睡了那么一觉了,怎么还会累呢?我反倒感觉精神头被提了起来。”

“我也不累。”天依进而说,“要不,我们今天还是去看看情况吧?”

乐正绫用手点着下巴:

“你也不累?”

“我想我们低估了人恢复体力和精神的能力。”天依轻轻笑着,“而且一天时间对冬季我们要做的事来说也挺重要的。”

“好,很有精神!不过晏柔和缪叔还放着假呢。今天我们就算想出去,也出不了门。”

“可以走路呀。”

“走路去渭北那边?我们还得搭上那个医生呢,且可能还要准备一些物资。还是明日带着车去吧。”

“哎,不对。”天依忽然一拍脑门,“不说都忘了,我们还有本地的御者呢。”

“也不行,我们出府只能坐缪叔的车,最好不要劳烦其他人。我们去外界,能带的府上的人能少则少,最好只是缪叔和晏柔。”

“那看起来只能窝在这边了。”天依蹙眉。一想到她们今天要被关在府中,她忽然感觉自己和外边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没事,明天再去嘛。我相信那家人能把老头的病治好的,只要他们不再让老人吃冷食,按时间供给他暖热的环境。只要他吃了东西下得出来,就没事。”

“那今天在府中做什么呢……”天依靠在椅背上。

“我们不妨去看看那些工匠们的雕版印刷搞得怎么样了。听说是有一批工匠在搞,也不知道他们搞得如何。我们趁今天刚好可以过去看看。”乐正绫道,“你要有兴趣,一会我们就过去。”

“这个好。”

两人一拍即合。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她们便起身,前往府中木工们聚居的地方。

匠人梁今日无事,正围观其他小木匠人刻字呢,刚好转头一看,就在门口见着了她们。

“哎,洛先生。”

这个匠人还是保持着他前年对天依的称呼。毕竟天依在同他们一块试桁架、教算术、推广拼音文字的时候,还在给赵小姐做先生。

“老梁!”天依和他打招呼,“好久没见啦。”

“洛先生真是稀客。二年以来,就不常会面了。今天如何有空来这?”

“这不,我们来参观参观如何印字的。”

“这印字的法子,不是说也是洛先生传出来的么?”

“是啊,但是具体在汉地落实,还是要靠诸位巧匠们。所以我们来看看,看进展得如何了。”

“那咱们一块。”

老梁遂请她们到了工坊中间。他正在看的是一个工匠雕版的技法。那木匠拿着一小柄木刀,孜孜不倦地将字旁边的空白剔掉。

“这真是细活。”天依小声说,“是需要识字的木匠才能做这件事吧?”

“我们大家都不识字——除了洛先生教给我们的那套文书以外。”

“那这字是如何写的?”

“府上这个活事有专门写字的人。”那木作工人介绍道,“他先用墨写了字,然后反贴在木板上,我们再把它周边的地方剔掉,我只需要剔就行了。”

“嗯。我先前还在担心,上回介绍的时候我还没把这个说出来,看来这点也是无须介绍的。”乐正绫点点头。

“这刻的是什么?”

“府上给的文书,我也认不出是什么。”木匠说。

天依仔细看了看上面用墨笔写的字。从这些字迹看,她能够辨认出,这是一本此时代流行的儒家典籍——但是没有流传到后世。或许这同吕聿征书店里那本《景子》是一样的。依靠着雕版印刷的威力,它或许能复制出成百上千份,从而避免失传的命运,为后世留下财富。

当然,伴随着雕版印刷的发明,还有一件问题会出现——提供复制的手写本并不会是最好的版本。在写本时代,善本和劣本都能够通过传抄传承,但是到了雕版印刷时代,这本著作只要选取一个版本为底本开始刻印,这个版本依靠大复制量就会淘汰掉其他大部分的写本,劣本从而也有机会淘汰善本。不过比起印刷术的好处来说,这个问题是可以被接受的。

“你们除了刻这个,是不是还能刻一些音书?”天依进而道。

“是能,但是我们都不懂书,刻是能刻,就是不知道刻什么。”

“我们可以用音书写一些木匠用得上的文章,给你们刻,譬如各种算法。”天依的脑筋转得很快,“如果你们可以把音书教给其他木匠,那他们不识文书也可以读懂了。这样关内关东的木匠们技艺就更能长进了。”

“我们还得把这些技艺传给他人么?”匠人梁有些踌躇。

“把这些技艺传出去,我们大不了还可以琢磨更精进的。”天依说,“只有天下的匠人都巧了,天下才有更多的器具给农夫、更多的食粮给人吃。我们总是要为子孙计。子孙凭了这个技巧可以一直有活路,但是天下乱了,具体一家一户的活路总是要到头的。”

“天下还会乱么?”

“这个汉地,我说不好。我们海国,从前平均一百年就有一次翻覆。”

“海国风俗和汉地近否?”

“还是蛮近的。”

那个匠人才开始认真地考虑天依刚才说的话。不管他认不认可这个观点,天依已经决定挑选一篇文章作为音书的第一篇使用雕版印刷传播的文章,不论它是什么内容。虽然这个时代认识这一套文书的还没有多少人,但是这种实验总是具有开创价值的,早做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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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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