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搜山检海
“今天接下来就是阿迎的事了吧?”
站在缪叔的车前面,天依问阿绫道。
“是。今天我们就周遭都转一圈,看看有没有符合描述的。如果说她父母妹妹被抓去的工地就近安排的,那他们就应该在西乡附近一处离灞河比较远的地方。”
“那地方不是李迎来时在的地方么?据她说她没有看到过。”天依蹙起眉头。
“所以我们得多寻几个地方看一看,指不定他们被捉到了灞渭合流处上游一些的那个工地也未可知。”
“那得多找找了。可能今天都找不完。”缪叔靠着车栏杆,“还需要在亭里过夜么?”
“找了再说。今天我们检索的时候得细致一点,万一把人漏过去就不好了。”乐正绫闭眼回忆小迎昨晚向她们交代的家属的身体情况。
在李迎的叙述中,父亲患有长时间的咳喘,而且近年愈发严重;母亲则是左臂萎缩,干不动事情。妹妹年纪尚小,如果她和她的父母待在一块,那尚好辨认;如果并未待在一块,那得记住她的头上有一个小鼓包,那是前几年围观村民抗粮,让飞去的石子给砸的;再就是手臂上有一条抓痕。
总之,从描述上看,三人的外貌特征都属容易辨认的——虽然它的原因很令人心酸。一般人家出来的子女,不出点伤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没有在小时候夭折都很好了。
“先沿着灞河去,看看灞河最靠近上游那个工地,有没有他们的人。”乐正绫说罢便登上车。天依和缪叔也准备起行。
关内的几个工地的位置,在月初已经被三人探得很清楚了。乐正绫一说那工地的方位,拥有多年驾车经验的缪叔就迅速找到了通往那条工地的路径——虽然作为外地人,他选择的路径可能不是最短的。但是尽快找到一条路就能让她们在交通上少花很多时间。
安车的轮毂在冬季的平路上翻滚着,旁边是府兵们的马蹄。为了尽快赶到,缪叔发挥了这辆马车的最大速度,同时在荒野快速行进也是为了缩减时间,减少盗贼出没的概率——虽然有几个府兵骑着马陪同,但是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
不一会儿,远处的工地就已经若隐若现。天依望着远处人群密集的景象,双拳不禁攥紧起来。时间越来越迫近腊月,而工地上流民们的生活恐怕比起月初来说没有得到更多的保障。她们的计划还正在开始筹备的阶段,还远没到官吏会向流民放水的程度。这令她在即将面对工地上的众人时未免觉得紧张——感觉面对他们,这半个月中自己似乎什么事都没干。
不过就像阿绫前面说的,事情毕竟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什么都没做。和游侠们打起关系以后,就算不为流民们做点事,之后在霸陵一带要再做些什么,也是更好走路的。
和上回来探访一样,先把车开到工地外面停驻,二人再徒步进入工地。这回把守工地的士兵们没有拦着她们,而是问道:
“二位夫人今日所来为的何事?”
“我们欲在这工地间寻人。”乐正绫道,“不知道兄弟们肯赏方便否?”
兵卒们还是按照规矩带她们去问了工地上的长官,得到了他的许可。
“我可以帮你们将姓李之人都叫出来,把小女孩也叫出来,这样你们就能找了。”主官对她们说,并且派出了两人,跟在海国夫人身前,领着她们到处去将符合条件的人点出。
工地上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至多亦不超过上千人,基本和一所中等规模的高中参与国旗下讲话的人数是一样的,甚至还少一些。两个海国人找到工地的一角,准备从那里开始一直找到另一角。几人确立了分工,士兵们先将女孩和李姓的流民呼出来,乐正绫上前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带有某些相貌和体格属性的李姓的人,而天依在一旁观察劳动大军中有无类似的有特征者——或许李迎的家属就在人群中,只是隐姓埋名不敢站出来。
贫民们也乐于停下手中的活,配合天依的问询——这意味着自己今天又能直起身子来,尽量懒一会工,能懒一会是一会。甚至,如果两位夫人愿意的话,她们最好立在自己这边和他们聊一上午,这样一上午的工时都能囫囵过去了。没有付出太多的体力而多吃了一顿粥,这对于他们挨过冬天来说是特有好处的。
天依见同他们答话的时候他们能够站起来休息,且吏卒并不会在二人面前立即责打他们,自己便也配合地把节奏放慢了下来。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她们找完一趟下来,不会在寻找的过程中把真正要寻的目标给忽略过去。
然而二人花了小时多的时间,一路打听过去,把工地上的一千多号人都看遍了,也没有找出来符合李迎描述的李家人。看来灞河靠上游的这个工地里是没有了。虽然还有两个目标地可以选,但天依总是感到有一股隐隐的担忧。如果三块工地上都找过了,甚至渭河上那个都去了,仍寻不得小迎的亲属的话,这种情况恐怕就昭示着一个现实:阿迎一家并没有被搜捡进流民的队伍里面。这也意味着她们一家要独自带着病应对冬季的危险。很有可能在这个活动中,阿迎的家人就在哪个茅屋或者山洞里面冻饿而死了。在公元前的冬季,这毫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我们只能继续找下一个工地。”回到工地的门口,阿绫面对着继续劳役的黑压压的人群,同天依摇了摇头,“要三块地都找不到,那就是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就张一个榜,说看到那三个人的人向赵府举报,我们出一笔赏钱。”
“大部分人字都认不得,更别提这个榜了。”乐正绫吁了口气,“上回那个钟山风雨起苍黄还没着落呢。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两个人步到场外,登上车,跟着缪叔前往霸陵西乡的第二个可能收容李迎一家的地方。可是那边的情形也不甚理想,七找八找,也找不出什么线索。这让二人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些。恐怕今天这件事情的结果要不好。
“再去阿迎原来来的那个工地么?”午后,坐在车上,天依有些纠结地问阿绫。
“那边的话,李迎按理说不至于连自己的亲人一点都见不到。应该不在那。不如我们过亭里接着去渭河那边那块工地,顺便问问亭卒,看他们有没有线索。”乐正绫搭着手指,“等那边再找不到,我们再回来这边,死马当活马医吧。”
“也行。”天依有些心凉,“哎……就这百里的地方,居然人找不见。”
“茫茫人海。”乐正绫闭上眼睛,“叔,我们去亭北渭上那块。”
经过刚在月初过来歇息过的路亭,车组停驻下来,乐正绫进了门,向已经混得有些熟了的亭卒们询问他们之前有没有捕捉过两三个姓李的、父亲咳喘母亲病手的一家人。
她原先并没有期待吏卒们能给出什么答复,但是让她想不到的是,人群中有一个亭卒站出来,对她们说:
“有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姓李的。”
“有?”乐正绫一听到这个冲击性的消息,眼里冒出了亮光。
“有,我们捕到他们的时候,那个男的一直咳嗽不停,还有点发热;那女的呢,左手有一点问题,好像没力气的。还带着一个女儿。我们逮走的时候,她还一直哭的。”
这对夫妻的特征几乎和李迎昨天叙说的父母的情况高度吻合!
“八九不离十了。”乐正绫惊道,“这搜捡流民,你们还真是勉力。”
“哪儿的事,他们一路流过来的,在路上的人好抓。”
“流浪么?”
“是啊,又没避风避雨的地方。”
“从哪儿流浪来的?”
“说是西乡。所以我们把那一家送到西乡那边了。”
天依一拍掌背。
“还真是阿迎逃出来的地方?”乐正绫有些疑惑,换成普通话转向洛天依说,“按理说她不应该和家人碰不上面啊。”
“你们是什么时候抓到他们三人的?”天依复问那兵卒。
“大概……五日前吧。那会已经很少见到流民了,那天除了他们三个,还零星地拿到了几个人。”他比了个三的手势,“就送过去了。”
“那就好。”乐正绫道。
“你们找他们?”那亭卒有点费解,“他们有什么好找的?一个个病恹恹的。”
“就帮人打听打听。”
“原来如此。夫人认识的人还蛮多的。”
天依忽然感觉在捕捉流民的这件事情上,汉代基层的行政效率似乎好一些,至少流落在道路上的人会被他们拿走。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们的政绩挂钩的。
“不管是你们要去找他们,还是别人寻他们,这会得早一点,可能到了那还得安顿安顿,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有一旁的亭卒向阿绫道,“这个月不同初捕流民的时候啦,一开始捕的时候,大家进了工地,上去报个人数,就按人数给工地上发柴火口粮。之后再捕进去的,等于每捕几个人,那场合上众人碗里的粥就又少一粒干的。后进的人总是会被欺负的。我估摸着那他们几个在场上还不好过呢。”
乐正绫的大脑转了转。这还真是个不妙的情况。制度设计将这一批后吸纳进工程的流民摆在一个非常不利的地方——新来的若要遭受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也就罢了,倘若流民们里有几个吃多了有力气的,官吏又不管,众人合伙把新来的人拐到树林子里杀了都有可能。在极少的物质资料面前,一个人要做出这种行为,要冒的道德风险很低。
同时,工地上还有一个对幼女下手的强奸犯做官吏。这家人中的妹妹若也被他盯上,局面也不乐观。同时自己寻亲的时候倘要报出那李家人的姓氏,让他知道了能弹劾自己的证人被二人收养,她们回城的路途恐也不会那么安全。
“那得快点过去。”乐正绫念叨着,再谢了亭卒们,便和天依返回车上。不过她们先是回府,换了一辆辨认不出来自从骠侯府的安车,又托府兵们套上寻常士卒穿的军衣,给车队的外观做了微妙的处理,才赶往阿迎跑出来时的那块工地。
所有这些措施都带着阿绫的考量——
此事和在渭南渭北光明正大的调查不同。直接亮出海国身份固然是最简单的,但是没必要,也会给从骠侯平添事情。譬如,她合计了一种最坏的情况:就是倘若李家的妹妹也遭遇了那个恶吏的咸手,她们要是亮明身份提走妹妹,强**女的恶吏就知道他的目击证人是在从骠侯府上了。他会尽自己的能力去消除让自己杀头罢官的影响。就算明面上动不了从骠侯,暗地里也难说无有什么险招,就像洛天依正在想对付那恶吏的法子一样。如果她们不能短时间内解决他,这个情况就对从骠侯不利。就算从骠侯只是在众多敌人之余多了一个小敌人,那也属于一枚不知道在何事引爆的定时炸弹。而辛苦改易面貌,隐匿身份,总之无有什么坏处,可能还能无心插柳地获得什么进一步的发现。
大概在申时,她们快跑慢跑,算是赶到了那块李迎逃出来的修渠之所。
此处二人月初的时候并没有到过,今日乃是初至。一想到这块地方管着饥民的吏员中有一个挑幼女下手的强奸犯,八成还贪着钱,天依就感到此处有一种比别处更为寒凉的气氛。在可以见到人类最低生活水平的地方,一切光鲜亮丽的事物都化作了刺眼的笑话。修渠的工地上本来就是这个氛围,但是这个现场还更加不一样——李迎在此地的遭遇略微超过了她对这种地方的预料。这起**未遂的事件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外。
“这下总是可以找到的了。”乐正绫在车下插着腰,“走,我们进去和主人会会面。”
她们安排了府兵和车舆,自己迈步进去,凭着身上的一袭丝衣,轻松地同管理此片役场的官吏们取得了会面,并没有像在其他工地时一样需要亮明自己具体的所归。看来这边对核验公乘夫人的身份还并不算太严。当阿绫提出能否见前几天刚被捕过来的父母和女孩一面时,天依用余光扫射在场的人们,发现有一名吏员的眉毛抖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常态。
他身上恐怕有一些反常的样子。
“两位找他们干甚么?”主官先是问道。
“帮人传个信。”乐正绫只是道,“他们在关内有远亲,是本妇的朋友,托我们到这给他们传个话。”
“那家人只有女娃。”主官说。
“她的双亲不在这里么?”
“真是不巧,前两天刚病卒了。”
“病死了?”乐正绫锁眉,“彼等生了什么病?”
“怪病,难言。大家都怕接近,结果就死了。”
虽然此主官说的话相当不可信,但是现在也只能顺着他的叙述往下走。洛绫两人便请他将余下的那个小妹妹带到她们面前。不一会儿,一个比李迎更加瘦弱的、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被兵士拉了过来。
“小妹妹,你姓李么?”乐正绫半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饼,问她。
那女娃见到饼就开始吃,士兵欲上前抽她,被一旁的天依制止。一直到将饼咬了半张,她才道:
“是。”
乐正绫本来想问她是否记得姐姐的相貌特征。但是当着这工地的官吏问,很有可能将她们庇护了李迎的信息传达给那恶吏。在不确定妹妹是否也受害过的情况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不管面前是不是李迎,至少阿绫可以把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先带回府上。
正当乐正绫欲将这位孤女带回车上时,在场的官吏忽然不答应了。
“夫人不能带此人回去。”那主官说。
“为什么?”乐正绫问他。
“你们不是来传信的么?未说要带走她。她是流民,就是要捕来这里过冬的。我侪都是依规行事,您就算是谁的夫人,也不能将她带走。”主官对她道。
“她现在不是流民了。既然她父母都已不在,我们得送她到那远房的亲戚家。”
“敢问两位在哪位公乘家中?你们得将家中的来路、夫婿的身份细细说了,不得随意勾人。”有一位旁吏的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二人的服饰虽然是丝衣,但并不像是特别高位的人所穿的。在场的官员至少能够将小小的公乘夫人制住,公乘这个爵位,说低不低,说高也不高。
天依眯了眯眼。很明显这是官吏的一种说辞,工地人多粥少,小孩又干不来什么活,恐怕执管的官吏还巴不得有人她领走呢。然而这帮人却极力想留下她,恐怕这个女娃对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来说有一些关联。天依用最坏的恶意揣度了一下,怕是李迎的妹妹同她的姐姐一样,承载了他们的某些不能见到天日的秘密。至少这个小女孩是不能活着走出工地的。回看那个小女孩,她的脸上也有一些难言之隐若隐若现。
再一思索,恐怕她们父母的离奇死亡,或许也跟这片工地有关。她的汗毛倒竖起来。
见到情状如此,乐正绫也不同这些人废话了,她冲天依轻哼了一声,上前一步,吐出一句:
“无权过问!”
话音未落,她就闪电地抱起身前的小女娃,扭头往外跑。在穿越的头半年中,这种迅雷一般的逃跑她已经和祁叔实战过许多次了——这也是阿绫能够在元狩二年活着自河西跑回洛阳所凭恃的特技。天依接到讯号,也撒腿就逃。官吏命属兵往前追赶了一阵,但士兵们在跑力上并不是两个现代少女的对手。那场地的主官对这场逾越礼法的偷袭异常震怒。
“盗贼!”他高呼着,“抢了良家的衣服来闹事的!”
握着刀绳冲上来的士兵们追至门外,但见几名骑在马上的府兵就从林边合马过来,横戈指向对方。
虽然还是不明来者是谁,但见到车队有几个兵士,工地的官吏们感到在门口短兵打出人命,在解释上不太方便。他们只得当即停下了追捕,向马车上的人道歉,连称误会,并道可以随意让她们将女娃带回去。
车上的人并没有管他们。乐正绫抱着受惊的小姑娘,冷眼看着这群由于事态突变而成为变脸演员的男人,只向缪叔道了一声:
“叔,走。”
缪叔便调转马头,驾着马车预备回城。府兵们也收了武装,在车后殿卫离去。大约慢吞吞走了一里,阿绫又朝缪叔道:
“叔,加鞭,快逃!”
同时,她对周近的骑士们说:
“兄弟们将武器都备好了,准备随时杀贼!”
说罢,她也把自己怀中的短刀抽了出来,河西之战时那副决死的表情又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天依也默默地掏出了自卫用的利器。车外的骑士们怠慢不得,迅速摆上了侦察和战斗用的队形。
“为何如此大的阵仗?”缪叔一边加鞭,一边快语问她们。他的情绪也被调动得紧张了。
阿绫不答话,只是向怀中的小女孩问道:
“李娃,你的父母是不是被场吏杀了?”
女孩这才点点头。
“那些吏员里面,有欺负过你的人么?”
她复颔首默认。
“我判断得没错。”阿绫深吸一口气,“叔,这就是我们得马上逃跑的原因。过一会儿到前面那个岔路口,我们先往西去,跟他们绕个弯。”
——第五节完——
——第四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