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善后

针对霸陵西乡的工地采取的行动并没有由这场漏雨小木棚中的审判结束而到此为止。两个现代人和游侠们要做的还有很多——在那名官吏肢体健全地冻死以后，他们得将他的官服仔仔细细地反穿，穿成左衽，还要加上众多神秘怪异的装饰——比如把他的肢体在路中摆成一个奇怪的散开的姿势，在旁边放上一些石子，摆几个古早、不能轻易被识别的汉字，使之成为一桩牵涉到迷信的悬案，也能减轻附近游侠们的嫌疑——这个时代游侠杀人可不会搞这么多花样，他们也不一定识字。

由于游侠们并没有穿过一天公服，对官家穿衣的制度把握不清楚，所以反穿衣服这件事得交由阿绫和天依亲自来做。人在死后尸体会僵硬，所以她们得选在那恶吏刚断气时动手。这对她们是一场恐怖的考验。天依虽然在这个时代从洛阳到河西皆见过许多尸体了，但是亲自给死人穿衣是要冒相当大的勇气的。

那人现在还未死，被抛弃在小雨的户外淋水。在零上和零下交接的环境中，没有穿衣服，又淋着水，他恐怕难撑过半个时辰。一想到自己亲自参与了终结他的生命的活动，天依就感到毛骨悚然，可是刑罚并不能停止。他今晚必须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必须带着这个工棚里所有的秘密上路，原始一点地说，用他的命抵掉他亲手残害的两个生灵的命，以及若干个因他和官吏们的分赃，营养不良而死的流民的命。

虽然已进入后半夜的休息时间，但是她靠在墙根上，死活也睡不着。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她看见在外面值守的小弟进来报告：

“人断气了。”

刚才还有些睡意的乐正绫马上夹了衣服站起来，道：

“我们将他抬进来。”

工棚里的人众又手忙脚乱了一阵，将外面冻死的罪人抬到火边。映照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张洋溢着幸福的脸——幸福不至于，但是微笑是挂在他的嘴边的。显然这非常符合冻死人的特征，人在死前已感受不到寒热的痛苦，在痛苦消去以后，他的表情便会显得很自然，很从容。这正是一种诡异的最好的状态。

看着自己亲手埋葬的一条生命，乐正绫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呼到仿佛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漫入了无边际的空气。天依也不说什么，同她一起开始处理这个面前看着可怜，几日前却还在显威风、活埋人的前人类。

“需要弟兄们帮忙么？”阿彭问道。

“弟兄们帮忙把住他的四肢。”

“好。”

两人从内衣开始穿，一直到裤子、里面垫的深衣、外面的吏服、鞋履。这个穿衣的过程一直断断续续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她们才打理好这个前人类的遗容。一切事毕，她们还向他小小地敬了个礼。对于被游侠杀害的死者来说，这已经是很体面的了。

“穿成这样，泰山府君的来使好接引么？”有个看热闹的小弟问道。

“好接引。”天依确信地说了说，“防止他找不到，我们还得把他放到来时的衢路上。”

“那得找巡逻队不在的时候。”

“正下着雨呢，谁有闲心出来？他们前几日来回巡道就已不耐烦了。”阿彭摇摇头，“我们就把他放过去，不会太花时间。”

“将其放到那，两位姑娘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有一些善后的事宜请诸位兄弟做，不过那得等回来再说。”乐正绫向他们拱手，“劳烦你们了。”

“无妨，做它到底。反正新衣也穿了。”

“那弟兄们，我们出发。”阿绫便道。

几个小弟跳出去沿路警戒。一行人抬着那恶吏整齐素朴的尸体，顶着雨水走向官路。

“把他放在哪？”抬着右肩的人问。

“离西乡的渠场越远越好。”乐正绫说，“最好是让他明日被外边巡转的兵发现，而不是被那个工地上的人发现。”

“好，那我们就走北道去路上。”

在接近乡上的地方，确认附近没有任何巡逻兵后，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冻死的小吏抬到大路中间。乐正绫用石头在附近画了一个圈，请天依摆了几个字，这场死了一个人的行动便正式宣告结束。雨水也减小了一些。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再有人路过这条道路时，不管是官是民，他都会发现路上摆着的这具微笑的僵尸。

在曝尸地点附近打乱了脚步，十来个人慢慢往回走，人人心事重重。游侠们除了案发的担忧以外，多多少少在担心自己和天人扯上关系之事，而阿绫和天依也低头沉思之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不知不觉乌漆墨黑地走了好一会儿，阿绫忽然倒吸了一口气，猛地抖了一抖。她刚刚才发现，并不是雨水减小了，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雨水已经转为了雪。

“下雪了。”她向众侠客说——其实是对天依说。

发觉到这一点的天依也迅速领悟到了其意思。原来这两日的冬雨并不是结束，而是新一轮冷空气的开始。她和阿绫前几天想童谣的时候，徒是认为元狩二年冬季肯定会下一场雪，刚好“雪”可以拿来押韵，她们便将童谣的头一句设成了“辛酉雪”。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名小吏的死完全切合了它的背景！

这场突来的雪令那首雪前的童谣变成了预言，从人伪变成了天工——至少带有一些天气预报的意味。在刚刚之前，大家都还以为这场冬雨下一下便止歇了，没想到它陡然增大，无数白绒从夜空飘落。这场雪会成为一个扬声器，将这几天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神秘地串起来。当调查这场事件的官吏们听说在下雪之前，这首童谣就已经存在时，他们会作何思想？

当然，这件事同时也比较危险。倘若未央宫中的那个人察觉到有人在利用天地鬼神来做事情，遣出人来全力追查，说不准最后也能够查到。工地上的贪官们若咬住这一点不放手，将它政治化，也挺难办。为了减少未央宫中人的怀疑和敌对，天依提出在设计童谣时特地没有采用“天”，只是说“时当伐”。只要该句的主语是“时”，就不会直接有“另立天子”的疑心，而社会上的哪些人作这个“时”，皇帝本人可不可以出于自己降低腐败的需求顺应这个“时”，即成了可变通的，并不和皇帝直接对立的了——当然，这个意见来自经验教训。

既然这场雪能给这个流言的扩大作一个放大器的功能，两个海国人决定不能趁着这个窗口期善罢甘休。要扩大流言的威力和官僚们还不明来自哪里的镇压力量的威慑作用，乐正绫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在明天和后天，请侠客兄弟们将威胁信投给贪吏提到过的每一个家庭，家眷自然是无辜的，乐正绫并不会向无辜的人下手，她们起到的主要是一个转告的作用，将信中的内容汇报给工地上的亲属：不知道是谁使用一种陌生的文字写下了书信，信中警告他不要再侵吞饥民的口粮，否则那位小吏的下场即在眼前，他们会以多种方式在不同的地方死去。

打心理战，利用一名确实犯下罪行的小吏的死和使用神秘字体的死亡威胁来警告剩余的人，起码也可以造成一个恐怖空气，让官吏们不得不提防，暂时将一斤五的口粮尽发下去。至于其他工地能不能产生相似的效果，就要看关于这件事的流言传得广不广了。

在回到工棚以后，乐正绫即向游侠们提出了这一点。获得了众人的同意后，天依连夜使用大篆写下了十来张木片，并且改易了自己的笔风。这些木片在明日或者后日就会由神出鬼没的游侠儿们带到各个官吏的家中，马上就到他家门口。

将这些任务也布置完，队伍也差不多该散了。阿绫向游侠们约定，半个月内会再在西乡南聚中出现，同他们联络，并且付给侠士们报酬。大家都不会将今夜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经历完今夜的审判，阿彭作为侠客中的头目是已经了然了，两位南来的姓郑的姐妹，倘若不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女的话，她们并不单是冲着为受侵害的女孩子们报仇的，而是借此机会，她们还将干预工地上官吏侵吞庶民口粮的情况。这令他对二人佩服了许多——两个本来应该在闺阁中啼哭的人，居然练得一手好本领，出来干事不为私事只为公计，这不是自己带的伙计们能够考虑到的——并不是他们没有这个心思，而是实在没有条件。不过她们两人既拥有了条件，还在将自己的身命委出去做这些事情，这就使他佩服了。

“也不谈半个月，郑姑娘，今后你们要再来西乡，若有难了，就来找哥；若无难了，也来找哥，哥还没见识过二位姑娘的酒量。”

“酒量不好。”

“一般说不好的都是海量。”有侠士在旁边帮衬道，大家哈哈笑起来。事后总结阶段说的轻松笑话也能帮助大家减轻晚上的精神负担。笑完以后，大家便按约定的计划，在工棚里睡到天明后，众人各自散去。

洛绫两人从隐秘的林中走回大路上，沿着路边往亭里行去，好似个普通民妇。

对两个海国人而言，昨夜这件事进展得颇为圆满，又有南下的冷空气作为帮助，相信这场流言的影响面应该不会很小，足够引起关内的一场风潮。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比较遗憾的，就是二人纵使用尽了这些暴力的、迷信的手段，并且能够在天时的辅助下将它达到极致，搞得跟诸葛亮一样近妖，她们也只能保得这一冬或者半冬流民的衣食。

就像史实中诸葛亮的显赫之处并不在于“多智而近妖”，而是在于他在军事建设、经济建设上颇有成就一样，她们的这番辛苦努力长期来看并没办法代替一个真正的解决路径：就是通过什么路径，堵截官吏销赃变现的渠道，使他们没法贪污。对这个根本上的问题，目前为止能想出来的办法，在法律上行不通，左内史老早告知过她们了；能在官僚体制内部，通过新增一个小结构或者削除一个小结构来切断这个渠道的办法，又暂时还想不出来——就算想出来，也不能靠左内史来推行。按他们的说法，他还打算将治下的这般人发展发展呢。

两个人沿原路，走回同缪叔相约的地方，生火等到午后，坐上了车——以原定的规划，他每日午后会从霸陵的亭里出来，看两位姑娘有没有在那地方等。

“这方一天，两位姑娘就无事了？”缪叔问道。

“无事了。”乐正绫仓促地摆手，“走吧，上车，我们去狭斜玩玩。”

“去哪儿的狭斜？”

“长陵。”

“长陵？何突然去那么远的地方……”

“玩玩嘛。”阿绫作轻松道，“明天再收人回府上，也不迟。先在长陵上玩玩。好久没有到那边了。我猜弟兄们也是想在亭那多歇一点是一点的。”

“也好。”缪叔便坐回自己驾车的位置，挥起鞭子，领着两个姑娘，在越来越多的雪中驰往长陵去。

在雨中冻了一天，之后又经历了出征河西以来最激烈、最刺激的冲突，现在靠在车厢壁上，天依感到身子一下子疲软了下来，精神也不振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中间又有高度的精神集中和紧张状态，这让天依在车上不到一分钟就沉入了睡眠，身旁的阿绫亦然。

在梦里，她梦见了周边不再是冰雪覆盖，车边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就如她们去年在上林苑时似的。工地上的胥吏们已经解散了——流民们成功挺过了这个冬天，没有太多人死亡，也没有太多人饥寒，农牧轮作中的合作制度也已经初见端倪，一切都向着元狩三年的好光景发展。关中的一切是这么美好，鸟语花香，可惜它们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存在于短暂的一蒙当中。

——第五节完——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