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引入浑地说
这场回府之后进行的讨论,其结果是乐正绫决定先找一个条件适宜的地方,鼓动中农们建设一个模范合作社,也一同进入高姓氏族正在进行的农牧轮作实验。虽然倘若要推广这种组织,要建立的大部分合作社都不会有模范社这么好的条件,但是它的成功至少标志着一种可能性:连这个模范社都不能健康地运营下去,那将制度普及又有何用呢?
此种合作社要稳健运营首先需要资本。两人院中的造纸坊虽然也是一种合作互助的单位,但是它的资本完全依赖从骠侯府的支持。要到社会中去干,肯定不能这样。农业合作社的资本主要来自两种渠道,一种是组织起来的农户们内部出资,另一种是外部的投资。农业投资虽然效益不高,见效也不快,但是是一种最初最广泛的投资形式。无论是英国农业革命还是近代陕甘宁边区的农业发展,都离不开社会对农业的直接投资和提供的信贷业务:
一方面,农业生产难免会遇到天灾人祸,倘若没有借贷途径来维持生产生活,救困不及时,就会导致严重后果;另一方面,发展农业规模,扩大农业生产,也需要稳定实惠的低息贷款。在1942年,陕甘宁边区银行就向延安七县的八千多户农民发放了158万元贷款用于购买耕牛和农具,农民自己又集合103多万元,最终购得了2672多头耕牛、4980件农具,增开了十万多亩荒地,增产了两万六千余担粮食;而在延长等三县发放的153万元贷款则扩大了五万多亩棉田面积,可以增长棉花87万斤,极大丰富了边区的物质生产。
如果必须建设农业合作社,尤其是要在关内扩大农业合作社,那就必须建成一个类似于银行或者信贷合作社的机构,向农业产业提供靠谱的贷款来源,而且必须向农民发放低息贷款。这一方面能够打击高利贷活动,一方面能够帮助稳定农业生产,并且促进农业发展。
纵观关内,自己能够整合起来提供贷款的资源或许只有通书什这一块。在上半年升迁的过程中,什士们个个都获得了二十五金的赏赐,倘算每人花去了五金,那还有二十金,十六人合起来就是320金——相当于三百二十万钱。按现在的物价,至少可以购买上千头牛、五六百匹马,足够支持相当一些单位的农业生产。刚好什士们有钱在手,也正需要地方去增加这些本金的价值。
边区的农业银行放贷的年利率大概在0.5%到1.5%之间,这个值远低于现代的低息贷款,更是远低于这个时代放贷的利率,对银行来说不是很赚钱,但是能将好钱用到刀刃上,对整个社会积累财富是有好处的。就算以如此低的利息来放贷,倘若将贷款全放出去,一年也能收入两到四万元钱,什士们一人还可以分得三千钱。这已经是一个汉代的普通人辛苦一年能获得的寻常的收入了——当然,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可以将这笔资金的一部分或者一半用于放正常利息的贷钱。
当然,这个尝试也需要考虑种种风险:这个时代的金融环境如何,信用如何保障,这种年利率的设置会不会遭到放高利贷者明里和暗里的围攻等等。不论要保障贷款本金利息的收回,还是要保障不为其他放贷者攻击,这个单位都需要有一座坚实的靠山。边区银行的靠山是边区民主政权,但是在这个时代并不存在这样的政权,恐怕她们要么只能走向从骠侯,要么只能依托地下的力量。
在这方面,她们得再找个时间同从骠侯商量商量,看他的意见。他如果能够支持,那么她们就可以组织什士们搞起来,甚至获得赵破奴的亲自参与;他如果直言不支持,那农业合作社就只能在这个时代所容许的范围内寻找外部投资。
春天还远未来临,无论是模范合作社还是信贷单位都还在构想当中。这个尝试得经过充分讨论,才能拍板落实,何况接下来她们得首要面对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在测日都尉进京前,帮李迎两姐妹调整好她们的状态,让她们及时进入新生活。
在这几日短暂的生活中,李迎最亲最黏的人就是工坊中姓奂的那位女工。或许是因为头两天是奂氏带着她生活的缘故,和她接触多,每天吃饭时分,她和妹妹总是一左一右地坐在阿奂身边,阿绫每次看向她,都感觉她身边长了一对小翅膀。
在旁观造纸技术时,其他姑嫂也时常同她们逗笑聊天。这既对两姐妹改善心态好,也对活跃工作气氛有帮助。工间休息时,大家也讲笑话给两个小女孩听。天依专门又去了市上一趟,买来粔籹等甜食,帮助她们两提高情绪,领她们踩水车、拼玩具。
除了这些,二人还找了个晚上,集合女工们开忆苦会。每个人都将自己从前过的生活说出来,在生活的胁迫下,她们都痛失了哪些亲人,身体受了什么损害。李迎和李逆也参加,人人哭成一团。在一片哀号当中,旧日郁结的情绪被发泄出来,在潜移默化之间化为一种过往的记忆。随着哭声止歇,往昔的痛苦岁月也同悲伤一道飘散了,人们眼前的只有温暖的柴堆,以及必须努力面对的新生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月底。虽然这短暂时日并不能抚平两个女孩受到的创伤,但至少为她们提供了一层安全的温床。她们的伤口可以在这样的生活中缓慢愈合。
十一月二十九。腊月即将到来,公历也正式进入公元前120年。不知不觉,洛绫两人已经快在汉地生活两年了。不过她们并没有什么心思庆祝逐渐远去的元旦,而是每日向府中打听测日都尉一行人抵达没有,什么时候入宫妥当。今日这个问题算是有了一个答案:测日都尉一行人已经跟随吏士们完全抵达长安并休息妥当。三十日,她们得将通书什聚集起来,赵破奴会领着她们进宫,去查看他们在边地测得的这一季度的太阳直射点。
这个消息为沉闷的冬季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虽然天依和阿绫今冬想的许多事都在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但她们秋天做的事已经有了确定的结果。不过在兴奋之余,她们还被从骠侯提醒,本次入宫,不仅是他、大农令、太史令、骠骑将军会到,今上也或许会亲临现场,亲自查看这次测日的成果,听她们对宇宙模型的报告。现在正是几种宇宙模型互相攻讦,没有定论的时期,这个模型可以被采为一说,不过她们在礼仪上得多加注意,不要僭越。
这让两人难免紧张。明日入了宫,她们必须在皇帝面前谨言慎行,毕恭毕敬,要不然,恐怕有砍脑袋的风险。
第二天,冬雪还未完全消融,仍然在郊野上有一些残迹。八月份参与关中地区经纬度测绘的通书什在霸陵西门外组成车队,整整齐齐地排好,准备发往长安。打首的是从骠侯本人,他今日特别有兴,当乐正绫和天依乘着车抵达集合地时,他屏退了缪叔,亲自请两个海国夫人坐上他的车,以示二人对他的重要性——在汉代,男性和女性同乘一车并不需要避讳什么,只是显示近密的关系。
“虽说不要僭越,但今天你们在殿上也不必过分拘谨,有老夫和骠骑将军在呢。”赵破奴坐在她们俩中间,“你们虽然是区区的公乘夫人,整个长安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公乘夫人,但你二人可是这帮人中最显赫的两个。何况今上早就知道你们来自异国,就算在礼节上犯了点小毛病,他也能宽仁过去。”
“今上真是圣德。”乐正绫向长安的方向躬身拱手。
“都到了么?”赵破奴向后面的车队确认了人数,“出发。”
大队人马在城门外围观众人的目视下驰赴长安。
“宫中已经绘制出图了否?”在路上,阿绫向从骠侯打听。
“什么图?关内的地图?不是早在九月就绘成了么?”赵破奴捋着胡须。
“并不是地图,而是写太阳直射点的图。有一个横轴,有一个纵轴,横轴上标上从秋分到冬至的每一天,纵轴标上太阳直射点所在的纬度,这样太阳直射点是怎么移动的,在图上就很清楚了。”
“这个图么?”赵破奴想了想,“老夫未听说过。已经有数了,还需要绘图么?”
“这个绘图更能直接表现一些问题。”乐正绫道,“倘若宫中没有绘出,我们到时候入宫以后再画。”
“那就是让今上等你们画图了,这样不妥。”
“我们可以画得简略一点,用数字在上面套,即可以了。”
“那还行。”
霸陵距离长安的距离并不遥远,快车加鞭,不出一个小时,众人就抵达了未央宫的宫门门口,一行人走进阔别已久的天禄阁。皇帝会在阁中最大的堂室面见他们。
来到堂中,皇帝还未至,不过大农令郑当时和太史令司马谈已在阁中就绪了,大家各就各位。除此以外还有刚从草原上下来的测日的吏士们和都尉申全。
“申都尉!”乐正绫向他问安,“三月不见,都尉真是瘦了。”
“奉王命做事,有何瘦不瘦的道理。”申都尉很恭敬,“骠骑将军和从骠侯,还有两位夫人去岁在河西出生入死,比起这个,敝尉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些吏士,出去之前,还个个白胖,现在是瘦削很多了,也黑得多啦。回来好好安顿安顿吧。”赵破奴向他笑道。
“谢君侯关爱。”
“乐正什正、洛什副。”正当两位什官跟着从骠侯和测日都尉寒暄时,又一个熟悉的青年男声响起来。
原来是司马迁,他也跟随着父亲入了阁中。
“司马郎中!”乐正绫连忙向他行揖。
“今日特来旁闻你们在陈仓的成绩。”还在做郎中的司马迁还了礼——他们现在的地位差别不大。
“只是雕虫小技,不入堂室。”
“什长上回同小子的对谈,小子还在琢磨呢。”司马子长开怀道,“可惜霸陵路远,平时没什么机会听闻你们海国的更多学问。”
“今年我们会出一些书册介绍介绍,或许明年或者后年能印出来流布。我们会送郎中一份,郎中得了书,便知晓了。”乐正绫向他说。
“好,届时一定拜读。”史迁得了这个约定。
不一会儿,霍去病也抵达了阁中,紧接着进入的就是汉武帝的前导。天依连忙和她的恋人把头低了下来。
皇帝被宫女和寺人簇拥着,一进入宫中,三十多位臣属便齐刷刷地下跪礼拜,将头几乎埋入席中。天依闻到的是一股浓郁的竹子气味。
汉地、楚越之地和河西的皇帝在席上安安稳稳坐定,华贵的衣服被侍女们整理得气派妥帖,他才托立于阶下的侍者传话,表示人们可以起来,正常地谈事。
“谢陛下。”人们众口同声,从席上坐起来。两个海国人虽然起了身,但仍然不敢抬头望向君主的方向。
“今天是申都尉在陈仓上测日回京的吉日,”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用一种典雅古老的腔调训令道,“测得的日数也尽归阁藏。朕召大农令、太史公、骠骑将军、从骠侯、测日都尉、诸吏士,通书什诸爵士夫人咸来,便是为的此事。测得的日数能在天道上说明什么?”
“陛下,无论是八月绘成的关内都邑经纬图,还是秋分至冬至的测日所得的日数,都是通书什的两位夫人引入的海国学说。”太史令向皇帝报告背景,“在测日之前,臣同大农令就召过她们入府辩难,对此说有一些了解,可为陛下引介……”
“既然二位夫人都在这,朕今日就不听你说了。”汉武帝展展袖子,“朕想听她们亲自来说,这一套测日得的数能够说明什么。”
说罢,他望向伏身最深的两个海国人:
“就算在中国,不也存在浑天、盖天、宣夜等说么?海国技法精妙,朕去岁已知晓了。学说不同实乃常事,你二人畅所欲言便是。”
“唯。”乐正绫和天依连忙跪下来向皇帝再拜,询问她们能否离席站立,并表演日地模型。这个请求获得了皇帝的应准。
乐正绫仍然承担了说解理论的分工,天依将车上准备好的日地月三球拿出来,负责摆弄造型。
“我们那边的学说同浑天说、宣夜说等亦有相同之处,譬如浑天说与盖天说相比,海国人就支持浑天说,即地上地下皆有星宿,只不过不若浑天说认为地分上下,南极只在地下可见,而是地也同日月星辰一样,是一个圆球。人站在球表面的每一点上,都是上天下地。我们在地球的北面,所以能看到北辰,看不到南辰;但是倘若往南直行万里,就能看到南辰,看不到北辰。”
“有南辰?”这个问题对汉武帝的世界观形成了一个冲击。
“按照她们海国的学说,有南辰,且南辰能见。”太史令司马谈向他汇报。
“所以我们海国是将世界分为南北两个半球,北半球能见围绕北辰旋转的群星,南半球则能见围绕南辰旋转的群星,而在南北半球交界之处能够同时观测到南辰和北辰在南北两翼,中间群星旋转。其实并非群星围绕它们旋转,而是我们地球在沿南北极的轴心旋转。这个旋转也才产生了昼夜:我们这边深夜,我们脚底下球另一端的居民白昼;那边白天,我所深夜。”
阿绫一边说着,天依一边举着象征太阳的灯火,请楼昫秉着,她自己旋转地球。这个地球模型由一根木棍串成,上面用红色的地方画了汉境。随着地球旋转,汉地不停地被火把照到,而又照不到。
汉武帝端坐良久,不置一词。
“这就是海国的浑地说。”太史令向他禀报。
“那生活在下面的民人如何保证自己不掉落到虚空之中呢?”汉帝进而提出了这个问题。
“宇宙虚空当中没有上下。”乐正绫继续低着头说,“任何物体有自己的重量,重量会产生一个力,把它旁边的轻物吸附。譬如我重百斤,车重千斤,屋重万斤,这个力尚不强;当有物如同大地一样重时,它就会将表面的我、车、屋都稳稳地拉向地心。地心方向就是下,地外方向就是上,是这么理解。星辰之间也有引力,月亮较地球轻,在虚空中被地球拉着旋转;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也是由于太阳比地球重百倍,以力将地球拉着。由于月亮轻,所以月亮对人的吸附的力不似地面那么重,人倘在月上一跳就能几丈高。”
“月上?”众人议论纷纷,不过骠骑将军稳坐席上。他早已听说过海国人能入天了。
“月亮距地不过百万里,大概是九十五万里。造飞船,以液氮发极猛火,克服地心的吸力,推船出地入天,可往返月球。四十年前已有人上过了。在月上观地,如地上观月耳,不过地球颜色多彩,因为有云气、海洋、广陆。总的来说青白相间。”
“陛下,此说极玄,然而海国人言之凿凿,且她们这套浑地说,确实能同浑天说共有,还能解释昼夜、四季等事。这三月来测的日直射点,显然是日直射点正在移往南天,也就是那边入夏,汉地入冬。”测日都尉报言。
“朕知道,既然能助朕丈量城邑,测绘地图,想来还不是一般邪说。”汉武帝只是说,“倘它能同浑天说交融,就好。”
“今后朝廷可置一浑天仪,再置一浑地仪。使者在浑地上奔走,在万里以外到了新地,见了新星,甚至真见了南辰,就可以标在两仪之上。只不过,长安正南要到可见南辰之地,得走海路,沿海岸得之。南半球多海多岛,我们海国即浮于海上。”
浑地仪已经极大地引起了君臣们的兴趣。在太史令、大农令的辅助解说下,汉武帝命令乐正绫将她们的学说对天穹、日月食、昼夜、季节、异地异星空的解释细细道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