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败絮其中
8月14日,东厂一千四百锦衣卫倾巢而出,分作二十队奔赴灾区,十天之后,各路信鸽陆续飞回北京,大抵是八个字:饿殍满地,赤地千里。
魏忠贤捏着十几张纸条急急往乾清宫赶,激动得手心里直冒汗,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旦天启知道外廷的人靠不住,自然就会重用内廷,那个时候,他就会坐上权利的宝座。
“皇上,锦衣卫的回执到了。”魏忠贤小心翼翼地将纸条铺在天启的书桌上。
“定陶、巨野流寇啸聚山林,洛阳、开封饥民环城四里,函谷、潼关往来人皆褴褛,山西道中多饿死,渭南、商洛无徙旅……”天启颤抖着右手将纸条放下,手掌渐渐握成拳,咚地一声狠狠在书桌上锤下,“八年了,朕如履薄冰。到头来,还是免不了遭此一役。去,把大臣都招来,都招来!”
没多久,六部、内阁、翰林院、三司等等一众官员陆续来到了乾清宫,屋里站不下了就站到院子里去,仿佛临时召开了一场大朝会,官员们不明所以地站在台下,也不知皇帝这个时候要干什么,只以为又是什么“喜讯”到了。
天启面色沉重,冷冷地看着台下的百官。
“五月中,陕西、河南、山东连省大旱,朕命户部挤出一百六十万赈灾银,本以为高枕无忧,可是现在,锦衣卫却回报,三省之地,百万流民嗷嗷待哺!朕就纳闷儿了,这一百六十万两银子难道都让狗吃了吗!”天启气急了狠狠在椅子上拍了三下,把台下的百官吓得一抖,赶紧齐齐跪下来,山呼“万岁息怒”,“左光斗!你是左都议史,你查的人呢?!查到哪儿去了?!毕自严!你是户部尚书,你管的财呢?!管到哪儿去了?!”
两个人赶紧出列,磕头如捣蒜,大气儿都不敢出。
“万岁,这……这赈灾的事情,急也急不得,粮食毕竟不能一天就种出来,缓个一年半载的,流民自然就散去了……”姚宗文硬着头皮出来打个圆场,他自然知道这些银子溜进了谁的腰包,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场上太较真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天启听到他的话不仅没有消气,反而大发雷霆,他噌一下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身旁的铜香炉架子,香灰洒落一地,“你放屁!两三个月时间!现种都长出来了!何况还能去买呢!你们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姚宗文人都吓懵了,他从来没见过天启如此震怒,哪怕是当年科场舞弊案,天启都没有爆过粗口,但今天显然是生气到了极点,已经毫无顾忌了。
“微臣不敢!”姚宗文赶紧磕了个头,不再言语。
“你们这是要亲手把朕往老歪脖子树上送啊,尔等既然不把这大明朝的江山当回事,那就不要怪朕心狠手辣!从今天开始,锦衣卫,给朕抓!狠狠的抓!”天启转头看着魏忠贤,眼睛里爬满了血丝。
“奴婢承旨!”魏忠贤赶紧跪下来,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台下的百官却是后背一凉,首辅周嘉谟赶紧出列劝阻,“万岁,不可啊!缇骑四处,冤罪天下,反激异变呐!万岁,三思啊!”
杨涟也站了出来,“万岁,纠其错,泯其罪,从适之。矫枉过正,反受其乱,朝廷不能无人啊!”
“请万岁三思!”百官齐齐磕头。
“呵。”天启闻言冷笑一声,缓缓从台上走下来,“这么些年,科场案也好,盐场案也罢,朕哪一次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朕给你们的机会难道给少了吗?!”天启狠狠挥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怒火顺着挥舞的手臂劈到这些官僚的脸上,“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报答朕的?!你们改了吗?!你们把朕的仁慈当做软弱,你们都以为朕只会说说而已!咳咳咳……”天启说到激动处,声嘶力竭,忍不住咳嗽起来。
“臣等不敢……”
天启喘了口气,转身两步跨上高台,“你们敢,你们当然敢!昨天朕还以为天下太平了,今天朕才知道,是你们让朕以为天下太平了!你们把朕骗的好苦啊!”
“万岁!臣等不敢呐!”
“一百六十万两!大明朝岁入七百万两,朕拿出一百六十万赈灾,这是一百六十万两啊!你们贪了多少!”天启缓缓闭上双眼,“是你们逼朕走到这一步的,是你们逼的。”
“万岁!臣等知错了……”
“朕,也不想大开杀戒,那样有伤天和。魏忠贤。”
“奴婢在!”
“即日起,着各处缇骑巡视灾地,捉拿犯官。河南、山东、陕西布政使、按察使统统缉拿回京凌迟处死,再抄家,夷三族!其余州县,凡城外聚集流民者,正官、辅官一并缉拿抄家,削革为民,携妻家眷,发配台湾,永世不得归!从今往后,谁再敢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朕就把他的头盖骨敲下来当碗使!”
“奴婢领旨!”魏忠贤赶紧磕头,嘴角已然隐藏不住笑容。
台下的群臣痛哭流涕,一个个都高声喊着“万岁不可!”,但有一个人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好像在看一出闹剧。
“万岁,就算把贪官都杀了,流民也不会自己散去,这百万流民何去何从,朝廷还得拿个说法出来才是。”孙传庭冷不丁站出来说这么一句,乾清宫的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户部还有多少钱?”天启板着脸和孙传庭四目相对,仿佛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回万岁,国库尚有百万两……”毕自严咽了一口唾沫,这笔银子本来是留作备用的,距离秋课还有两个月,这中间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都得指着这笔银子来救急。
“一百万?太少了。罢了,兵部马上给灾地各兵备道行文,效仿前宋旧制,将流民募集为厢军,只发饷粮,不发饷银。将名额编纂成册,待灾情过去,再行解散!”
“这!……”
“万岁!常平仓早就没粮了,养不起这么多流民啊!”毕自严叫苦不迭。
天启恨恨地望着他,“粮食呢?!难道粮食也被贪了?!”
“那倒不是,万岁,粮食岁入也就两千多万石,宗室拿走一半,军粮拿走另一半,剩下的也就够给百官发发俸禄的了,实在是匀不出余量来。”
“宗室拿走一半?!太多了!给朕削!”天启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
“削不得啊,万岁,大明朝二百多年,宗室繁衍无度,按照规制,户部每年要给宗室发二千二百万石粮食,可朝廷哪有那么多粮,好说歹说才固定下了一千万石的数目,这要是再削,小宗便无活路可言了!”宗人府赶紧出来解释,生怕皇帝触及自己的利益。
“小宗削不得那就削大宗!就是扣也得给朕扣二斤粮出来!”天启拿起桌上笔架啪一声扔到了宗人府府内丞的脚下,吓得他赶紧跳到旁边躲过去。
“可……万岁,就算勉强扣几万石粮出来,那也得等到秋课,远水不解近渴呀……”
天启咬牙切齿,闭着眼睛苦苦思索半晌,终于开口,“自家没有,那就去别家抢,孙传庭,等厢军编成册,朕把他们交给你,你带着他们北上,出榆林堡,入河套,去蒙古人的牧区,你带着他们去抢!”
天启的话让台下的百官都觉得不可思议,从来都只有蒙古人南下来抢他们的,哪有他们出塞去抢人家的,这不是胡闹么,所有人都等着孙传庭如何作答。
孙传庭死死地盯着天启,也不知道是在埋怨他还是怎么的,好半晌,孙传庭终于跪了下来。
“臣领旨。”
天启八年8月20日,皇帝下罪己诏曰:“阴阳未调,三光晻昧,元元大困,流散道路。盗贼并兴,有司又长残贼,失牧民之术。是皆朕之不明,政有所亏,纠至于此。朕甚自耻。为民父母,若是之薄,为百姓何?其免灾赋三年。”
同一日,锦衣卫开始执令缉拿各地犯官,同时抄家、夷族一气呵成。
8月29日,河南、陕西、山东三省布政使、按察使共六人,于京师菜市口一同凌迟处死,围观者甚众,尝有生啖其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