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清晰的牙印
“事情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看着她那张已经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脸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还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么?”
“唔。”她点了点头说,“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太吓人了。”她喝了一大口果汁后接着说,“你那个以前的房东也太不懂事儿了,那么晚了还带人去看房子,她就没有替你考虑考虑?大半夜的,要是心脏不好的肯定会被吓个半死。”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攻讦荷子的借口。
“不过张明理这个人也确实挺让人佩服的。”她凝视着我说,“为爱殉情,真得很让人感动。现在这个社会,还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真的是有些不可思议,你说呢城子?”
“嗯,是的。”我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值得。”
“为什么呢?”
“很明显,那个女孩并不爱他,或者说已经不爱他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殉情,实为愚爱。”“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看了她一眼说,“讲义气,乐于帮助人。我和他同住了有3年之久,竟然没有发生过一丝的不愉快。就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很值得交往的人。”“唉!”我喟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一个几乎每天都要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突然在某一天死了,这种感觉真的是无法言表。回想起我们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喝酒、神侃;想起他曾经在半夜唱歌,搅和得我一夜睡不好觉;想起他那每天都梳得很整齐的头发;想起他经常领回来的一个个陌生女孩。”
“我真的是把他当作我的兄弟了。”我倏地把头抬起来看着雨霏,“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我至今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那么年轻富有朝气,桀骜不驯的性格使他看起来有些叛逆。他可以在喝醉的时候去泡妞,但他又是那么的正直和愤世嫉俗。”“诚然。”我说,“他那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是他性格中的严重缺陷,而也正是由于他信奉尼采才导致他的这种观念进一步的加深,直至最后被他自己所掘的坟墓所掩埋。”
“他的人生真的是一个悲剧。”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对他盖棺定论,我说这些只是想表达我对他的缅怀之情。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影子也许会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但永远也无法磨灭。也许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仍然会在寂寥落寞的时候对他凭吊于暮霭沉沉的黄昏。我忘不了他,真的忘不了。”
“城子。”雨霏用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把头从胳膊里抬了起来。
“你哭了。”她说着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我说,“好了城子,别这样了,人既然已经死了,再哭也哭不回来。”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说:“是啊,你说的对,哭是哭不回来了,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安息。”
走出饭店,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朝前走着。
“我能理解他。”雨霏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
“理解谁?理解什么?”我对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愣住了。
“张明理呀。”她说,“爱情真的是可以让人发疯的。”“呵呵。”她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幸亏我陷得没有那么深,不然真的不敢想象,是有点可怕不是么?”
“好了,你跟他的情况不一样,差得远呢!”我道。
“你怎么知道差得远?离得很近了呢!”
“好了雨霏,别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了,不早了,该回去了。”我打断了她继续想说下去的欲望。
“噢。”她应了一声,跟着我走到了路边。
出租车停到了我们的跟前,我拉开了车的后门。
“上车吧。”我用左手挡在了车门上方的门楣上,像一个大酒店的职业门童看着她微笑。
“你送我回去。”她看着我,并没有往车里坐。
“怎么了?要求很过分么?”她的脸有些红,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好的,这要求多正当啊,一点也不过分,我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真高兴你终于提出来。”我一脸的满足感,兴奋地朝她笑着说。
“真的假的?我怎么看你笑得那么假啊!”她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我的脸说道。
“这,这笑还假?多真诚啊!”我颇有些受了委屈似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发自肺腑的笑过。”
“真的?”她看着我的眼睛。
“千真万确,快上车吧,不然司机师傅该不高兴了。”我催促道。
她坐进了车里,我坐到了她的旁边之后把车门关上了。司机扣下了空车灯,汽车往川流不息的主路上驶去。
车里的气氛稍显沉闷。
“师傅,放首歌听听吧。”雨霏冲着司机说道。
那首脍炙人口的‘有你陪伴’缓缓地从车门旁边的喇叭里传了出来。虽然音响的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但费丝希尔那清越的歌声还是如天籁般飘漾在了车厢里。雨霏把头枕到了我的肩上,像是陶醉在了歌声里一样跟着小声哼唱着。
她紧紧地偎着我,散发着清香的秀鬘随着车的晃动来回摩挲着我的一侧的面颊。她身上那股自然纯朴的味道很好闻,使我不禁有些心旌摇曳,脸似乎也有些微微的发烫了。
虽然她的头发蹭得我有些痒痒的,但我不想因调整姿势而使她产生误会。
费丝希尔的歌声渐渐地离我们远去,车厢里在略为安静了几秒钟之后,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波比维顿那充满磁性的嗓音由远至近地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流淌了出来。那熟悉的旋律和缠绵的意境使雨霏修长的手臂紧紧地住了我的胳膊,纤秀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我的手,夹杂着微微的潮润的掌心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手指从我的指缝间穿过,而后轻轻地扣住。
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我试着想把手从她的手里挣脱。她似乎感觉到了,继而加大了力度,像一把钳子般紧紧地扣住我的手,那种执拗的感觉使我不得不在尝试了两次之后被迫放弃了。
我突然感觉车厢里有些闷,我把旁边的车窗摇下了一些。微寒的风不失时机地顺着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雨霏那长长的发梢撩在了我的脸上,在鼻尖和面颊上来回拂动。当我的手刚伸到面前准备拨开那令我痒得难受的她的发梢时,雨霏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时伸出了手。我们的手在我的面前相遇了,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浑身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燥热感。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在了那里,呼吸也开始不那么顺畅了。
我用力挣脱了她的手,当我转过脸刚想对她说别这样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莹润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落到我的肩头;低垂的眼睑上那黑茸茸的挺秀的睫毛如纱幕般的浮动着;弯弯的眉黛由于颦蹙而变得有些拘谨;白皙光润的脸庞因激动而泛起潮红,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楚楚动人。
我不禁伸出手在她的面颊上,为她拭去那仍然不断滑落的泪珠。
“雨霏。”我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别这样好么?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其实这件事刚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以为能带给你快乐,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不啻是你,还有我,在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情上还很不成熟,如果我当初再坚定一些的话,也许对你的伤害也不至于这么深。”
她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啜泣。
汽车停在了学校门口,计价器吱吱啦啦的开始打印发票。当我刚想提醒她已经到了的时候,突然感觉肩头一沉,她那齐楚莹洁的牙齿已经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她不容我有任何反应就拉开门冲了出去,飞也似的朝着校门跑去。
我付了车钱,等我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早已经没了她的身影。站在空落落的校门口,我不禁凄然泪下,一种怅然若失的悲楚充斥了我的五脏六腑。凋零的败叶摇曳着那枯黄的身子在我眼前飘然而下,凄冷的风扬起了地上的尘土,连同枯叶一起在半空中飞舞。胧明的淡月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不清的白晕,使这个阒寂的夜晚更显得荒凉廓落。
蓦地,一阵孤零的琴声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传来。我循声而去,在街边花坛的路灯下,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长发男孩正抱着吉他弹奏着一曲令人心颤的和弦。他苍白的指尖从弦上流畅地滑过;灵动的音符随着他手指的舞动而轻盈的跳跃着;苍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因他喉结的颤动而流泻出一首凄婉的歌。他似乎很陶醉,清癯的面庞上透着一股坚毅和执著,深邃的目光斜射在他前方的半空中——那幢临街楼的三层的一扇窗前。一个娉婷的剪影随着房间里的灯的熄灭而隐匿于黑魆魆的夜幕中。长发男孩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失恋了?”他站起身看着于他同样形影相吊的我问道。
“差不多。”我掏出根烟递给他。他接过烟从兜里掏出火机,为我和他点着了手里的烟。
“我也是。”他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背起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着那扇早已沉睡的窗户说,“保重兄弟。”说完朝着马路对面快步走去。
他的长发在脑后飘拂,衬衣的下摆在风中猎猎,很快就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起来。看着他逐渐消失在我眼中的背影,我蓦然朝三楼的那扇窗望去。那窗户里面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我的嘴唇动了动,但早已经没有了长发男孩的踪影。
霡霂的雨丝飘然而下,给这个干燥的冬天带来了一丝湿润。出租车走出去没多远雨就加大的下落的速度,暧昧地朝大地倾泻如注,天地间一片迷朦。当我从车里下来跑回住处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望着窗外如泣如诉的大雨,我的心情也降至冰点。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竟然无法使自己入睡,在床上辗转而心浮气躁。我把毛巾被披在身上,从抽屉里找出纸笔,给楚伶又写了一封信。
我告诉了她张明理的事情,并且因此而搬了家。在写到关于雨霏时我有些踌躇,迟疑坐困而不知如何下笔。我不知道上封信当楚伶收到的时候会作何感想,虽然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亦相信楚伶对我的信任,但仍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与殷忧在我的心底来回涌动,使我的心绪越来越烦乱。而窗外的雨声似在推波助澜般加剧着这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使我的笔尖屡屡停留在信笺上,因毫无头绪而踯躅不前。
雨霏的牙印仍清晰地刻在我的肩头,微微泛青的印迹伴随着阵阵针刺般的感觉袭满了全身,透过我的肌肤渗入到了我那颗不停颤动的心。血液不知疲倦地在动脉里流淌,冲刷着我烦乱的思绪,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心脏而使它渐渐趋于平静。
雨渐渐地小了。我拉开白色的塑钢窗,一股清新而凄冷的风,夹杂着阵阵潮气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积郁的浮躁随着这股沁人肺腑的潮冷而渐渐散去。远处的发射塔在风雨中伫立,似一个巨人傲然于天地间。那不断变换着的色彩绮丽多姿,盈柔的光在苍茫中时隐时现,似乎在展示和诉说着她的瑰丽与心语。
当我把信投入到邮筒时,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绪似乎在那一刻亦好了许多。而当北京的第一场小雪飘落在窗台时,我那倚闾望切的心又因迟迟不见楚伶的回信而重新变得絮烦起来。
从那个自由撰稿人家里出来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拖着一身的疲惫和那位老兄的喋喋不休,我一头倒在了床上。手机在我即将神游于空冥的外宇宙时响了起来。
“在家干什么呢?吃饭了么?”雨霏的声音似乎很兴奋。
“刚到家。”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那发酸的眼皮,“累得要死,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过来一起吃吧。”她刚说到这儿,我听见她在那边似乎在跟谁说着什么,接着又传来了她的声音,“来吧,离你住的地方挺近的,我们等你。”
她告诉了我地址之后又催促我快点,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