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心声

已经过了午夜，罗毅豪的呼噜声回荡在寝室里，王子坤的耳机还在耳朵上，人已经睡着了。霍凡还没有睡，他开着一个小壁灯，手里抬着一本杂志。万俟静也还醒着。

霍凡知道万俟静还没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万俟静？”

“嗯？怎么了？”

“这杂志上有一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内容太复杂了，我就用字母代替人物简单跟你讲一下吧。”

“嗯，说吧，我听着呢。”

“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之间发生的事情：A小姐喜欢Y先生已经很多年了，爱得如痴如醉，可是Y先生压根儿就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感觉。后来Y先生喜欢上了B小姐，并与其成为了情侣。A小姐恼羞成怒，痛苦至极，无奈之下设计了一个阴谋，试图谋杀B小姐。还好Y先生及时赶到，解救了差点儿就没命的B小姐。A小姐因爱生恨，警告Y先生，以后他要是再喜欢上谁，无论是谁，她都会杀了她。Y先生无奈之下把B小姐藏了起来，又找了一个新女友C小姐。一段时间后，A小姐果然再次行动，设计谋杀并成功杀死了C小姐，这次Y先生带着证据指控了A小姐谋杀C小姐，面对证据，A小姐彻底崩溃，警方处理了A小姐，Y先生去找到了被他藏起来的B小姐，后来他与B小姐一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故事完了。”

万俟静大笑了起来，但是笑声还不至于吵醒王子坤和罗毅，“霍作家啊，你这故事编得可太妙了！”

霍凡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还没等霍凡张口，他又说话了，这次严肃了很多：“既然你这么认真，那今晚我就好好跟你讲讲吧，讲讲那些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去阳台上说吧，别把他们俩吵醒了。”天气热得睡觉都离不开空调，在外面不但吵不到王子坤与罗毅豪，而且还凉快，况且霍凡很急切地想要听听万俟静的心里话，于是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他们的宿舍在三楼，阳台正对面是一个人工小湖，湖旁种着幽绿的小榕树，还有各色花草。在黑夜里，在路灯下，昏暗之中如剪影浮游，别有一般风味。万俟静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繁星点点的夏空，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始对霍凡讲起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首先，先说说你的那个故事，我的确像是故事开头的那个Y先生，我承认确实喜欢上秦小沫了，真的，从第一次在选修课教室里看见她，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即便没有那通意外的电话，我还是会找合适的时机去接近她。但是后面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严重，葛贤月不会去对秦小沫怎么样，她会找到另一个很不错的男生，而那个C小姐，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再说了，我怎么可能像故事后半段的那个Y先生那样阴险、不择手段呢……你这完全是在用故事情节诋毁我……”

“可是葛贤月她……”

“我知道，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葛贤月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学习好，人又漂亮，脾气又好。说真的，如果我是别人，我也会纳闷为什么万俟静那个臭小子这么挑剔。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只看到她每天早上为我买早点，而你却不知道那早点的去向，跟我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会不知道我从来不吃早点的习惯？”

“万一后来你改了呢……”

“不，从来没有，她帮我买的早点，我一次都没有吃，全在隔壁班那个贫困学生的肚子里，为了不让你们发现，我和他早就约好了，课间广播操时趁教室里没人，他会来取走那份早点。我曾经无数次劝过葛贤月，她就是不听，我也没办法。

“或许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恋爱这种事情都会带着特有的魔力让他们屈服，我自己也很清楚，与这样一个女孩谈一次恋爱必定会是一生中美好的回忆之一。但是，霍凡，抱歉……”万俟静苦笑了一声，“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你，应该多少知道一些，我从未奢望有谁能特别理解我……我天生比较敏感，尤其是情感方面，因为曾经，也包括现在，在爱情之外的其它情感关系中，我比大多数人感知到了更多东西，也受了足够多的伤害。所以无论对于我自己，还是对于跟我产生感情的人，我都变得很谨慎，因为我想让伤害尽可能小一些。葛贤月她完全还是个孩子，很单纯的孩子，很容易被染上各种颜色，如果我和她恋爱了，我便是她的初恋，初恋对一个女孩子的影响有多大，我想这种事你稍微思考一下也能明白的。我能预料到未来必定会离开她，原因我一会儿再说，这意味着我无法给她带来一场没有伤害的恋爱，尽管这种事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不想这种事的凶手是我——因为我，打心底，不喜欢她这个人。”

霍凡侧着身目瞪口呆地看着万俟静，尽管这个姿势很累。

“她给不了我我想要的那种感觉，而我，也给不了她她想要的，你明白吗？她对我的好感可以说完全是某些客观因素导致的必然事件。但是我们根本不合适，她只会学习，其它的东西很缺乏。虽然她会关心我，会帮我买早点，但是她把这当作喜欢一个人的必须任务去做，她只会在她的那个小世界里生活，对其它东西很难接受。而我恰好相反，我会接受这个世界上所有我能接触到的东西，然后选择好的那些东西去吸收它们，过滤掉坏的那些东西。如果我们在一起，刚开始或许会很甜蜜，但是时间越长分歧会越明显，如果某天我和她讨论精神世界里的桌椅板凳，她一定会感到失落，她更愿意讨论的是现实里的桌椅板凳，因为她能看见它们，能触摸到它们，她需要的是最基础和最现实的层面上的关怀，而我，我也有这一面，但是如果一直这样，我会很累的，因为我……霍凡，关于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说清楚，我……我在执着追求的东西，或许现实里根本不存在，但是我不想过早低头，因为曾经那些……真的很痛，我不想白白忍受那些痛苦……我不可能不需要爱情，但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蹦能跳，能陪我一起疯狂、陪我一起安静，能懂生活、能理解我、能深入我的内心、能看到我的灵魂的人，并不是一个虽然品学兼优但却只会品学兼优的人。”

万俟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缓缓举起了左手，在暗淡的星光下端详着那月牙状的胎记。

霍凡看着他愣了两秒，然后冷笑了起来，“万俟静，我知道你总能说服自己去坚持自己认定的东西，但是……你说的那种……那算是灵魂伴侣吧，你觉得现实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人吗？”

万俟静认真地看着他，“有，肯定会有。”

霍凡轻蔑地笑着摇了摇头，“万俟静，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也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知道，你的童年不是那么愉快……但是你也不能那么自私啊，你凭什么要求那样一个人出现？而且还要她心甘情愿地和你相爱？你太天真了，现实一点吧，葛贤月已经是一个天使了。”

万俟静苦笑了一下，他放下了手，又仰起头，让目光落在那片黑云上，“你知道吗，人孤独得越久，越不容易走出孤独。当你被逼迫着在精神上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你就再也离不开那个世界了。”

霍凡有些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那你喜欢那个秦小沫什么？”

“秦小沫虽然是没有葛贤月那么漂亮，但是她很有灵气，甚至连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你都猜不透的东西，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除了聪明，她还很懂事，她能明白我在笑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如果我去追求秦小沫，的确是很对不起葛贤月，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葛贤月对我嘘寒问暖这么久，我并不是没有感动过，我很清楚遇见这么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其实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你喜欢葛贤月。”

霍凡还沉浸在他那充满暖意的语调中，突然感觉像天上掉下一口大铁锅扣在了他的头上，他整个人都懵了，眼前忽然浮现出很多五颜六色的斑点，“什么？！……你说什么？怎……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霍凡揉了揉眼睛。

万俟静咧嘴一笑，“从高一开始，你就一直很关心她，后来见她对我那么好，你便放弃了，但是心中从来没有放下过，即便后来你已经看淡了她为我送早点的行为，但还是不时会心生醋意。从我认识秦小沫开始，你就一直在担心，担心葛贤月会被我完全抛弃，刚才我们四人聊天时你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其实你被你自己给骗了，你感觉到的这种‘担心’，其实是你再次有机会对葛贤月好的喜悦，越是高兴，反映出来的越是担心。刚刚你一直在看杂志，却半天都没有翻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果然不出所料，随后你编的那个故事，受害者就是葛贤月。”

霍凡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加快，脸颊突突发烫，他哑口无言。他顿时觉得万俟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这种感觉在过去的某些时辰几乎就要涌上霍凡的心头，但每次都在快要现形的时候神奇地消失，但这次没有，这次霍凡清晰地感到了这种恐惧。

万俟静又笑了起来：“我现在和秦小沫还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顺其自然吧。你别想得太多，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只用听那些你想听的。别忘了，我们可是好兄弟！葛贤月那里，我会去和她说清楚的，之后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在我这里耽搁了那么久，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也该彻彻底底地和她说明白了……我这么做确实是有点过分……你会恨我吗？”

霍凡现在比刚才好多了，他把万俟静说的话都理了一遍，认真地说：“我承认，我确实……确实喜欢葛贤月……但是，算了吧。你刚才说得都没错，但是我现在很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我帮你……”

“不，不不不……让我好好想一想……葛贤月不可能会接受我的。她知道你的事情后一定会很伤心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在她伤心的时候去强迫她接受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算了吧，再说我们已经高二了，我得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葛贤月……不管以后是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后悔……就把对她的这份喜欢埋在心底吧……”

“真的？”

“是的，我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好吧。”

沉默了一会儿，霍凡又说：“那秦小沫……你打算怎么办？既然你喜欢上了她，会去追她吧？”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很特别，她……她和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等那样一个人，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好都奉献在她身上的人，能带给我一种救赎感的人，现在……我想那个人或许就是秦小沫吧……或许吧……”他看着远处，眼神变得空洞和迷茫，像是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境地，他眨了一下眼睛，快速回过神来，“一生当中，遇到一个对的人很不容易，无论结局怎样，至少我去做了。虽然……虽然还有别人喜欢着她，但是，说实话，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做……我觉得我能做的就是把最好的自己呈现在她面前……”

霍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按理来说，我应该很了解你才对，可是很多时候，说实话，你的很多想法和行为，我都不能理解。不过，你刚才说得对，我们是好兄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尽管告诉我，虽然我也不会做些什么，但是我会尽力的。”

万俟静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嗯……或许的确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呢。”

“真的吗？这么说，你已经想好要怎样做了？”

“想好了，也没想好……一生多么短暂，全靠各种经历来填充，这一次，我想经历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赢得战争的或许不是精心准备的人，而是今晚还喝得酩酊大醉，明早就提着枪杆子上战场的人。”

霍凡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万俟静又淡淡地说：“小孩子摔一跤，哭了，因为疼；大人摔一跤，没哭，难道大人就不疼吗？别人的眼光、面子、尊严、规矩……管那么多干嘛呢？我想吃东西，因为我饿了，就是那么简单。”说着万俟静微微地笑了起来，这些洒脱的话语和满不在乎的语气让现在的万俟静和平时那个理性严肃冷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霍凡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觉得这样似乎也是万俟静的风格。

“对了，秦小沫不是校长的侄女。”万俟静压低了音量。

“啊？！那你为什么……”

“这是在保护秦小沫。”

“噢……”沉默了一会儿，霍凡又补了一句：“我会帮你保密的。”

万俟静笑了起来，“保守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那天晚上，在那别有一般风味的景致下，万俟静与霍凡聊了整整一夜，仿佛在以前的基础上，霍凡又重新认识了万俟静。他听他讲了许多他的人生感悟，霍凡只觉得他这个人真的很矛盾，在他的体内似乎站着两个完全对立的人，一个热情活泼，傻呼呼的，像个孩子一样；一个冷漠严肃，稳重睿智，像个老人一样。一个简单，一个复杂。

这样完全对立的特性，在万俟静的身上却能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它们和谐相处，互相作用，因此万俟静在十分成熟的同时又保留有孩童般的纯真，这造就出了万俟静独特的性格和思想。霍凡跟万俟静说，自己的世界比他的小，万俟静却对霍凡说：“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样大的，只不过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