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轶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脸贴在椅背上,口水沾湿了一大块布料;诸决托着下巴,手肘支在腿上,他本来还想嘲讽轶嗜睡像个两三岁的小孩,结果紧接着轶睡下,困意就如洪水般上涌,然后完胜了他的意志力。
眼前出现了一些幻觉,他大概明白是睡着前的征兆;诸决有些神志不清地挪了挪右手,试图找到放在鼠标旁的饮料。
整整两年宅出来的习惯不是这短短几天的时间能够改回来的。
饮料当然是没有的,重心不稳的诸决终于在睡着后一头栽在了地上。
桌上散乱的鸡骨头已经被收拾掉了,只有留给江涵瑜的部分还装在纸袋里被放在桌子的中央。璎珞以早睡养颜的名义回房睡觉了,被称为大何子的眼镜男还倚在墙边,延祈也在那,只不过蹲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骚扰着劳苦功高的来客。
“喂,我说……何子啊……你是不是太用劲了……”延祈打着哈欠,“要是小江出不来了怎么办?”
“不会。以你为标准,我给她设下的幻境只需要半分钟不到就能够破开。”
“那小江好没用啊……”
基地里很安静,只有低低的呼吸声和仪器的运转声。
“哎……我说……”延祈的目光瞥向何子的脸,“何子,你真的不准备回来了?”
“嗯。”
“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你的基地里从来都不会备饮品。”何子的目光隐藏在镜片之下。
“喔……还是你了解我。”延祈停顿了一下,“……真不回来啊?”
“嗯……不了。”
(2)
“你真的不回来吗你那么了解我你知不知道知音难觅啊知音难觅!你看伯牙没了钟子期多么难过啊琴也不弹了什么都砸了你再看看可怜的我你觉得璎珞会了解我吗你看这个透着玛丽苏味道的名字你看这样一个人会和我有共同话题吗她只会和我吵架啊我五十四岁了新来的年轻人也不会和我有话题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我要死掉了啊你真的不回来吗不行你要回来啊大何子何子哥何子爸爸何子爷爷何子祖宗求求你回来啊这帮新人我带不动你这么了解我你怎么可以不回来……”
“走开……你好恶心。”何子努力地拔着被延祈抱住的大腿。
(3)
今天是第三天。
江涵瑜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第三天,但是从她从那个“噩梦”惊醒开始,已经过了整整三天了。
依旧是浅褐色的墙面和褐色的地板,白色的瓷盘上盛放着精心料理的晚餐,琥珀色的吊灯撒下微黄的灯光;四方的小桌旁坐着一家三口,并不响亮的咀嚼声展现着这个家庭良好的教养。江涵瑜坐在椅子上,靠着套着柔软坐垫的靠背,饭有些凉了,上面的饭粒变成晶莹的透明色。
她一口都没吃。
“今天的饭不好吃吗?”“父亲”用温和地嗓音问她。
“不是。”
“又没胃口?”
“嗯。”江涵瑜站起身,“对不起。”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厌烦。
“母亲”还是端庄地坐着,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她吃饭很少讲话,即使是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氛围她也没有试图通过发言来缓解。
房间的门被江涵瑜关上,她重重地靠在门上,门板砸上门框发出一阵闷响;手指伸出,一如既往的,她闭上眼。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但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外面有一群人,看起来有些不靠谱,但关心着她的一群人在等着她。
(4)
“她要出来了。”何子打破了沉默。
“哦……都九点半了啊。”延祈打了个哈欠。
(5)
她应当出去。而不是沉湎于此。
(6)
诸决睁开眼,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其实那张脸也不算大,只是凑的太近了一些。
“轶?”被吓了一大跳的诸决好半天才认出这张凑的过于近的脸。
“早上好。”轶露出一个笑容。
诸决一怔,他不觉得没有床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他摸了好半天找出手机,锁屏上的21:34告诉他他的自我认知没有问题。
只是睡了半小时而已。
“现在还是晚上。”诸决转头,恰好与轶四目相对。
最近好像经常发生这种事情。
“对不起。”轶点点头,“那晚上好。”
轶站起身从他的视野里消失,诸决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看到轶已经走到了江涵瑜的门前。
“不拦着他?”何子指指开始敲江涵瑜门的轶。
“随便他了。”延祈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江涵瑜出来吃晚饭哦。”轶敲着门,“我都睡了一觉了。饭要凉了呢。”
何子有些惊骇地看着轶。
“他听不懂啦——所以我没和他解释。”延祈摊着手。
“你应该和他说的。”何子道,“他这样会影响到幻境的效果。这个低级幻境对外隔绝很差,江涵瑜会听到他的声音。”
“你这话早说啊。”
“江涵瑜……听到我的声音?”轶转过头,“不可以吗?”
“因为这是混淆认知型的幻境,你的声音会让她意识到自己所见是假……”
“不可以。”延祈打断何子的解释。
“哦。”轶点点头。
“你不用和他解释这么多的。”延祈看着轶远去的身影,“他听不懂,就算你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外界的干扰会削弱幻境的混淆效果导致这次幻境对她心理阴影的克服被削弱,他也只会一脸天真地问你混淆认知型幻境是什么。”
“那怎么办?”
“没办法咯——同样的幻境用两次效果就不好了,看她自己吧。”
(7)
“江涵瑜出来吃晚饭哦。”隐约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江涵瑜猛地抬起头。
刚才……是轶的声音?
“饭要凉了呢。”
轶的声音再次传来。
指尖上忽然有一种仿佛已经远去很久的感觉重新流淌,一丝电光照亮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
莫名的,一种名为欣喜的情绪迅速放大。
手上的电光极速扩张,化为电弧打在浅褐色的墙壁上;房间里有焦味传出,茶色的床单被点燃,火苗迅速蔓延。
房门被打开,炎热的气息传出,用毛巾捂着口鼻的“父亲”一脸惊恐的看着浑身被电光包围的女儿;江涵瑜笑着看向他,电蛇扫在他的身上,“父亲”抽搐两下,化为焦黑的尸体。
她缓慢的迈开脚步,身后的门板在她离开房间的瞬间倒下,变为这次火焰盛宴的牺牲者;浅褐色的墙面墙粉翻卷,吊灯在她经过时落地,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木桌木椅燃烧发出咔咔的声音,瓷器落在地上变成无数的碎片,她没有动过一口的米饭化为飞灰;慌忙逃跑的母亲被电蛇劈中,倒在地上,变为和父亲一样的焦黑的尸体。
江涵瑜一直走着,不大的家好像好像没有尽头;她走过家里的每一个房间,纸质的木制的都变为燃烧的火炬。泪水忽然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在灼热的火焰旁变为温热的蒸汽,江涵瑜在客厅里放着的全家福前弯下腰,用手感受着相框和照片已经渐渐的不再熟悉的触感。
相框与照片也燃烧起来,照片中三人灿烂的笑容扭曲,然后变成焦黑的灰烬。
火焰吞噬房子里的一切,红裙的姑娘站在其中,电蛇在她周围轻舞着;书架和房梁在坍塌,玻璃像冰块一样化为液体流下,空气扭曲起来,将江涵瑜眼前的一切变成红黑相间的流炎。
世界如同燃烧的纸那样变得焦黑,扭曲,然后真的像纸一样变作飞灰从江涵瑜眼前消失。
耳边传来湿润的感觉,她睁开眼。
入眼,是她精心设计的,粉色的天花板。她躺在床上,柔软的被子将她裹成长长的粽子。
她的手向前伸着,食指微屈,好像还在触摸着那张全家福。
门被打开,江涵瑜转过头,轶修长的身影逆着光。
“你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轶的声音响起,倘若彻响在遥远的梦境。
(8)
“好吃吗?”诸决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江涵瑜。
“还行。有点凉了。”江涵瑜含糊不清地回答,“还有,不是说晚饭吃洋葱吗?”
“被轶吃完了。怎么?你要吃?那下次出去买菜的时候和璎珞姐说一下吧。”
“不,我不吃洋葱的。千万别买。”
“真巧,我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