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迟迟归
贞元六年六月二十日。
安京。
城门口南来北往的客商们排着长队等候入城,今日城中不知有什么大事,直到日上三竿,城门也依旧紧闭,人声马嘶,一片嘈杂。忽然间,所有人耳中都听到了一阵阵急促而悦耳的铃声,紧接着,城楼上传来了一声高喊:“郡主归!”
城门随后缓缓开启,一队士兵从城中跑出,夹道而立,人群见状纷纷后退避让。铃声更近了,连马蹄声也能听得真真切切,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路上跑来了一匹枣红马,神骏非常,那马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金铃,花纹繁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往上看,坐在马上的人一身淡红长衫,腰束锦带,左悬弓,右佩剑,唇红齿白,淡眉鹤目,即便是梳着女子发髻也挡不住举手之间迫人英气,当真不愧“英郡主”的封号。
说起桑千秋这封号,是当今圣人初登皇位后为了抚慰桑家而赐,当时千秋已经身在万重山中,接到册书时已过去整整十日,只在山门前朝着安京皇城的方向遥遥行了拜礼,其他一应礼节都破例免除。阔别安京六载,此番归来,圣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命京兆尹一大早就洒扫好了街道,准备迎接,为此,连开城门的时间都往后推迟了许久。
却说千秋策马到了城门,勒马停下,但见城中一辆牛车轧轧行来,车旁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郎君,眉眼与千秋有几分相似,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桑远。能让桑远陪侍在车外,马车里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阿娘!”千秋滚鞍下马,几步来到车前,车帘一挑,一位中年美妇探出身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我儿!”母女相见,心情都无比激动,正待要互诉思念,旁边桑远轻咳一声:“母亲,阿妹,外面人多,我们先回家去?”
“然也然也!”庄氏忙道,“我儿,快上车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千秋一迭声应了,招呼仆从将她的马牵好,钻进了牛车车厢,亲亲热热抱着庄氏的胳膊坐好。庄氏捏了一把她的脸,嗔一声“娇儿”,帮她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发鬓,用手帕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水,道:“回家换一身衣服,先随为娘入宫一趟。这黄土垫道的荣光,可是圣人给的,我们做人臣子的,万不能恃宠而骄。”
“儿知道的。”千秋朝庄氏嘿嘿一笑,接过帕子随便在脸上抹了几下,叠好收进了怀里。
“你这孩子,拿娘的帕子做什么?”庄氏看到她的小动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儿在山中,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帕子了,阿娘就送予儿嘛!”说着,她扯了扯庄氏的袖子,脸上满是恳求。庄氏心头一软,无奈地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说话间,牛车就已经到了桑府,千秋率先跳下牛车,回身将庄氏扶了下来。桑远将马缰递给仆从,三两步追上了母亲和妹妹,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进了门。千秋先去祠堂给父亲叔父的牌位上了香,诉说了几句,这才回后院换上了入宫的礼服,和母亲一起前往宫中谢恩。
唐二主是当年的太子李承祚,真要算起来,他的母亲庄太后还是千秋之母庄蝶同族的堂姐,加之千秋的兄长桑远十八岁以武状元身份入仕,此后一直坚定地站在皇后太子一边,有从龙之功在身,故而李承祚继位以来对桑家恩宠有加。对于桑千秋这个小了他近二十岁的表妹,他的全部了解都是通过桑远闲来无事的念叨,知道这是个活泼开朗,但是又格外懂事的小娘子,听说在天机门十分受宠,习文习武都不逊色于男儿,早就想见上一见。正好几天前听桑远说起千秋今日回京,便特意赐了恩典,又叮嘱桑远一定要带她进宫看上一看,这才有了这一次皇宫之行。
沉重的发冠首饰压得千秋脖子酸疼,她又怕自己乱动冠上的珠翠宝石掉落,只好将后背挺得笔直,表情略微僵硬地坐在母亲身边。庄氏眼角余光看到女儿这般如临大敌的情态,觉得好笑,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压低了声音道:“放轻松些,想动就动一动,珠子掉不了的,别担心。”听母亲这么说,千秋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捏捏后颈,透过幂离往外看去,只见楼阁玲珑,廊桥钩连,花木扶疏,一派辉煌光景,不禁暗自赞叹。
不多时,肩舆停在了一座宫殿前,千秋下了肩舆,抬头看去,匾额上铁画银钩写着“紫宸殿”三个大字。有宦者迎上前来,引着母女二人进入殿中。
桑远已经先一步来到,此刻正坐在一旁和圣人闲聊,听得门外一连串唱名声响起,笑道:“圣人,是家母和小妹来了。”圣人闻言放下茶盏,兴味盎然地朝着门口张望。庄氏走在前面,她身量不高,故而挡不住身后长身玉立的桑千秋,略显老气的礼服穿在她身上莫名地变得鲜活起来,一身锋芒被她妥帖地收敛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也并不令人反感。
“桑氏千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圣人笑着挥手免了母女二人的礼,让她们一旁坐下,笑眯眯问了许多万重山天机门的事情,见千秋应对自如,神色谦和有礼,心中十分满意。聊了片刻,有宦者传话说太后想见见庄氏夫人和桑千秋,圣人留下了桑远,笑着让母女二人去见太后。二人行礼告退,跟着宦者往太后居住的凯风殿而去。
庄太后体弱,凯风殿中长年弥漫着微苦的药味,千秋在天机门时每日除了读书练功,就是跟在云锦身后整理药材,耳濡目染,对于医药一道也多有了解,踏入殿门的同一时间,她嗅了一嗅空气中淡淡的气息,立刻心里就有了计较。
分开重重珠帘,千秋见宫女们扶着一位衣着简素的老妇缓缓走出,从她的眉眼间还能窥见几分她年轻时的风华,哪怕未施粉黛,发间也不过插了简单的几支金钗,浑身的威仪气度也依然令人折服,这就是庄太后。跟在太后身边的女子衣着雍容华美,鹅蛋脸,柳叶眉,相貌和善,正是当今皇后秦蓁蓁。千秋随母亲一起行了礼,太后脸上露出了笑容,朝千秋招手:“来,快让姨母看看我们的青史儿!”
千秋脸一红,“青史儿”是她十岁以前的乳名,十岁之后她去了天机门,这个乳名就再没有人叫过,没想到今日被庄太后叫了出来,她轻轻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挨着庄太后坐下。庄太后欢喜地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笑赞道:“瞧这小娘子,五官样貌尽挑着父母的长处,尤其是这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妙极!”
庄太后顿了一顿,又问:“青史儿这些年孤身在外,可有受苦?”
庄氏夫人闻言答道:“太后,天机门门风极正,千秋又是掌门玉隐真人多年前就亲自定下的关门弟子,哪里有她的苦吃?只怕若不是妾在书信里催得紧,她还不想回家来呢!”
“哦?真有此事?”庄太后佯装不悦,板起面孔问千秋。千秋忙不迭摆手,一副着急解释的样子把庄太后逗乐了,她拍拍千秋的手,招呼宫女把早就给她准备好的见面礼拿来。
趁着宫女离开的空当,千秋低声问庄太后:“姨母,您可是在用红参?”庄太后奇道:“你怎么知道?”
千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儿在师门是出了名的鼻子灵,这药里有什么,儿只需轻轻一闻,就能分辨个七七八八来。方才儿一进殿来,就知姨母常用红参补血虚之症。”
不待庄太后说些什么,千秋又说:“姨母常年服此药,万不可再用这丹阳香。此香以藜芦为佐,虽非君非臣,然小人难防,积少成多,恐怕无益于病症。”
“这我倒是不知,”庄太后微微皱眉,“左右我对熏香没什么偏好,着人换了便是。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敏锐,实在难得。”她笑着看了一眼庄氏:“你这个女儿倒是比你那长子讨喜。”
皇后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听三郎说,桑将军当值时比太师还要死板无趣,只有说起他这小妹,才眉飞色舞地,像个正当青春的小郎君。”
“太后不知,我家大郎从小就是这样,做事一板一眼,唯独对他这个小妹,比我与先夫还要宠爱三分。谁都不能动青史儿一根毫毛,说她一句不是,否则他当场就翻脸。那些年,我们可帮他善后了不知多少次。”庄氏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俱是骄傲之色。
“兄妹和睦,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你在这儿跟我抱怨,哪天他俩闹起来,你看我帮不帮忙!”庄太后笑斥庄氏道。
说话间,宫女已经端上来了几只檀木托盘,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奇珍异宝,一盘盘摆在千秋面前。
“长者赐,不可辞,”不等千秋推拒,庄太后率先开口,“这些都是些小物事,等到中秋节宫中设宴,到时候姨母和你阿嫂再给你备一份大礼。”
应下中秋宫宴之邀后,千秋见她面露疲色,忙和母亲十分有眼色地起身告辞,皇后也跟着起身,三人一起出了凯风殿,闲聊几句,这才各自离去。
“我儿,是阿娘和你阿兄耽误你了这么些年啊!”坐上回家的牛车,庄氏攥住了千秋的手,叹道。
“阿娘这话说的,”千秋帮庄氏把鬓边一绺碎发别到耳后,“那时京中局势动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儿尚且年幼,留在京中反倒为阿兄掣肘。如今,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