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南行
南路。
荀彧本是颍川大家族,出行一应俱全。
郭嘉与荀彧坐在马车内,除了一个老仆驱马前行,再无旁人。
郭嘉在袁绍军营,不过三月有余,先前如同刘策般,对袁绍颇为敬仰,起先,郭嘉在袁绍聚麾下谋臣议事时,偶有建议,皆不被袁绍采纳,又因郭嘉性情洒脱,不拘于礼法,袁绍家世渊源,一举一行有章程,对于郭嘉日渐不喜,袁绍麾下谋臣郭图与郭嘉同为郭姓,郭图为本家,郭嘉为偏支,非名门望族,亦不为郭图所喜,先是从听事,到主薄,又到新兵登记从事,这类事物,郭嘉概不拒绝,只是做手中之事。
对于袁绍其人,郭嘉有了最根源的感受。
袁绍虽然身世显赫,礼仪繁多而杂乱,浮形式与表面,传闻袁绍宽厚仁义,实则内心多猜忌,任人唯亲,几个儿子在军中皆有军职,遇事无策,召集谋臣议事,旁听而不明辨是非,又优柔寡断,为主将者不能决断,是一军大忌。
郭嘉已然明了,袁绍不是自己心中的明主。
在袁绍军中,郭嘉与荀彧相识,二人交谈以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乃至好友,荀彧是大族名门,袁绍敬为上宾,以礼相待,荀彧曾多次向袁绍举荐郭嘉,袁绍表面上宽慰荀彧,而顾左言他,荀彧相貌堂堂,时而引得旁人亲近,备受瞩目,即便袁绍站在荀彧旁,也被荀彧夺了光彩,荀彧之兄荀谌同被袁绍厚待,见到自家兄弟与袁公有隙,家族身在冀州,也只有让荀彧游离于袁绍核心谋团边缘,荀彧本对袁绍没有好感,身有才学,对于官位浑然无意,郭嘉决然离去,荀彧趁着时机,一同请辞。
郭嘉有些心灰意冷,陡然结识了刘策,听闻刘策身世与自己相仿,想起母亲音容,顿觉挂念,索性准备回到家中尽孝。
荀彧此行,乃是投奔曹操处,先前荀彧与曹操有一面之缘,言谈甚欢,日前,曹操书信中,言语切切,荀彧对袁绍失望,正好与郭嘉一同离去,告诉郭嘉,自己先去曹操处,若曹操真有雄才大略,再引荐郭嘉。
马车内,荀彧不担心行程,亦或是曹操处,他望着郭嘉略显苍白的面孔,很是不安。
郭嘉好酒,又喜爱二八少女,荀彧与郭嘉二人出身不同,个人性情,不便置啄,月余,郭嘉突然疾病,卧榻不起,时有医者华佗路过,牵神引脉,开了良药,才让郭嘉身体恢复,荀彧酬以重金,询问华佗郭嘉病情,华佗不言语,只道郭嘉身体孱弱,有早夭相,是为天妒,郭嘉自己若是不爱惜身体,便是神仙之术,也回天乏力。
荀彧知晓郭嘉才能,又为郭嘉挚友,荀彧不想郭嘉尚未施展才能,便英年早逝。
荀彧心中着急,再看郭嘉一副悠然自得模样,心中一阵气恼,道:“奉孝,你这般回到家中,定要养着身体,我在颍川有一众友人,若是闲暇,可与他们共言。”
郭嘉眯起了眼睛,半个身体躺在马车,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真是舒坦,若是再有日头,一壶清酒,便不虚此时了。”
“你!你!你!”荀彧气的手指都开始发抖,最终忍不住叹息,道:“奉孝,这倒是好生悠闲,君子毛发,受之父母,你心中想要尽孝,若是不爱惜身体,可视为不孝。”
郭嘉听闻荀彧所言,若有所思,片刻道:“文若,你所言极是,如今汉室式微,当有豪杰,若是不能一睹众豪杰,岂非负了这一生,我郭嘉生性惫懒,这些年又四处奔波,接下几年,当闭门沉淀,或许能再进一步,文若,你那些朋友,多半是豪门士子,我恐怕受不了他们脸面,你知我家境贫寒,若有心,还望钱财资助一二。”
郭嘉前番话,荀彧心中还一阵宽慰,听到郭嘉求助,心中一阵苦笑,不过,荀彧知郭嘉性情,如果不是郭嘉把自己当成朋友,也不会用这般态度与自己攀谈。
荀彧摘下身上一个佩饰,递给郭嘉道:“这个且拿着,不是用于典当,缺钱时,如此这般这般即可,另外,这些钱,都是暂借与你,日后你要还我。”
郭嘉接过荀彧信物,笑道:“那是自然,有友如公若,万事大吉也,哈哈。”
郭嘉与荀彧,随口聊上片刻,话题又回到袁绍军中。
荀彧颇为感慨,道:“奉孝,那刘策其人,确实不凡,此时有了一面善缘,日后或能为一助力,只是那朱灵,虽有才能,在袁绍军中,比不上颜良文丑高览之辈,怕是刘策新进战场,多有臆断之词。”
郭嘉正色道:“文若,这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荀彧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道:“断事识人,奉孝一向一语中的,我不如你,你且细细说来,我也权作了解一番。”
“文若大才,忧于朝堂,治国安邦,辅佐良主,有经天纬地之才,所思所想,无不以正为之,也只有你这般正统观念,才能如此,只是这人心,各有所私,你这般君子策,无法体察人心,正和天地阴阳正辅至理,哼,以后若是有诸多不自量力之辈,嘉自去打发了他们。”郭嘉眼中一抹寒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想不出,郭嘉这般身体柔弱文士,竟然会有武将殊死一搏时的决然,荀彧待郭嘉坦诚,郭嘉也以君子之道待之,如荀彧了解郭嘉般,郭嘉也了解荀彧,荀彧性情正派,所想是投效明主,辅助主公匡扶汉室,拯救汉室与危难之间,然而,十常卫乱朝纲,董卓蔑视朝堂,汉室气数已尽,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若一统天下,为主将者,又怎会拱手让出,而不以身代之,夏代商,周代夏,如此循环,暗和天道,正因为郭嘉知道荀彧性情,这番言论,郭嘉从未与荀彧谈过,袁绍军中,荀彧多受到排挤,麾下谋臣,似有加害之意,荀彧不知,郭嘉是旁外人,看的一清二楚。
郭嘉接着道:“公若,仲业所言,朱灵率队,处置有方,以嘉猜想,那吴家堡为其次,黄巾贼才是目的。”
荀彧有些不解,道:“黄巾贼人虽然声势浩大,尽皆农夫,大汉军队,能以一当百,若非恰逢饥荒,黄巾暴乱,须臾之间便瓦解。”
“公若,想那张角,只是一普通道人,大灾之年,施符咒,为世人驱病去疾,又以富人之财,散与众人,声势浩大,皇甫蒿朱隽发精兵平乱,原以为轻易溃敌,不想被张角大败,当时张角麾下尽是新兵,又手无寸铁,文若,你可知张角为何能赢得一阵?”郭嘉手指扣着桌面,目光也变得锋利。
荀彧只是听闻其事,中间缘由却是不知,沉声道:“奉孝所言无误,那时我尚在京城,上达天子书,多是报喜不报忧,如果坏事无法遮掩,便会把坏事报的小一些,再小一些,这些讯报又要经奸党之手,再筛选一遍,才会最终到了天子之手,天子在朝堂,只见到国事一片大好,宛如活在自己的一方世间,我有心无力,这才辞了官位,回了本家,我记得皇甫蒿言军中尚未整备,才有小败,而后倒是势如破竹,各路英豪争相募兵,剿灭了张角匪乱。”
郭嘉闭上双眼,摇了摇头,道:“公若,假如我说那张角只是凭借自身本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以鬼神莫测的本事,取了一筹,你可相信?”
荀彧自小熟读圣贤书,时长结识方外道士,服食丹药,对于鬼神之说,并无抵触,“奉孝,但说无妨,圣贤亦言道,上敬鬼神,下敬黄土,中以孝悌义于君,合乎圣人至理,况且出自奉孝口中,我岂有心存怀疑之念?”
郭嘉脸色凝重,似乎有所恭敬,“我尝遇机缘,得知那张角某日云游,在山间,雷霆劈开巨石,在巨石中获得一卷经书,唤作遁甲天书,这遁甲天书原本十卷,上记载玄妙阵法,又有呼风唤雨大道,张角获得,只是其中一卷,然只凭这一卷天书,张角便有了资本,只是张角以遁甲天书,行逆天之事,最终遭了天谴,其弟张梁张宝群龙无首,各自被战场斩杀,张角卒然,那一卷遁甲天书,也不知所踪,张角发迹于冀州,亡于冀州,因果循环,冀州可谓其根基,那遁甲天书,或许在冀州,会留下什么踪迹,哼!想朱灵多半不知此事,应是旁人指使才对。”
荀彧沉默不语,郭嘉所言,在其意料之中,也在其意料之外。
鬼神之事,实属玄奥,多数人往往只存在念想,不曾得见,也只有郭嘉这般人,才有机会一窥天机。
荀彧心意款款,语气平和,“以奉孝所见,是袁绍军众人有意找那遁甲天书?奉孝可知是何人所为?”
郭嘉嘴角弯过一个弧度,面有不屑道:“袁绍军中,田丰智言多谋,然刚而犯上,审配烈直,郭图曲词献媚,也只有许攸一人,品行不正,贪心枉私,欲凭胸次傲王侯,却无大才之能,徒增笑尔,许攸在冀州良久,多知冀州事务,嘉断言,这乃是许攸所做,以许攸心胸,绝不放心旁人,上次朱灵出征,许攸必然隐藏身份跟随,一路之上,为震慑朱灵,施以计策,让朱灵大胜而归,得了诺大功劳,这也是为何刘仲业觉得朱灵有勇有谋,既知兵事,又有政务,为大将之材。”
荀彧若有所思,心有所想,点了点头,“如此这般,都说的通了,奉孝,我记得许攸先前曾与你亲近,后来为何有了分寸。”
许攸性情,与郭嘉有所类似,郭嘉新到袁绍处,因言语间觉得相仿,许攸与郭嘉相处过一段时日,只是后来郭嘉发现,自己与许攸爱酒,若取酒水,郭嘉皆付出钱财,没有钱财,郭嘉忍住心思,少去饮酒,而许攸,不管是饮食还是饮酒,极少付钱,甚至以一钱敷衍,谈论之时,郭嘉点出许攸论断细微之处,许攸讪讪不能作答,郭嘉见许攸态度,开始藏拙,许攸也觉得郭嘉懦弱,便没了兴致,渐渐疏远开来。
郭嘉不以为意,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我笑许攸此人,不知从哪里听到遁甲天书消息,妄想私占,不闻神物有慧根,以机缘自行择主,凡人岂能随意窥视,到最后,落得心中遗憾,自添烦恼。”
荀彧在冀州良久,对许攸人品有所耳闻,先前许攸便想要废了灵帝,以博王侯,虽然有逾越,但敢作敢当,有莫大野心,荀彧只觉得许攸走了歧路,听到郭嘉所言,暗想这些年许攸蛰伏,即便才能不足以撑起野心,也时时在谋划,没有失了雄心,也是一个人才,荀彧与郭嘉所处立场不同,看法或多或少有偏差,这一番感想,荀彧自是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