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归
据说,消逝的东西回到阳间是要撑伞的。
清明落雨,便需撑伞,归来探望的亲人若想现形,则与常人并无差别。
空空蜷在积血成渊的祭坛旁,回望来时路,密林的深处,春雨打草的声音逐渐聒噪。
墨压的天色,昏暗的深林。春寒是这样细致入骨,又是这样浓烈如酒。风打落许多花瓣在地上,却没能再吹起它们——地潮了。
飘雨了。
空空往角落里缩了缩,瑟瑟地蜷起膀子祈祷。
他在求神。
他看到一个背影。
血色漫空,那人一步一顿,自积血成渊的祭坛中缓缓踏出……踩着族人的尸体。
她撑着一把白纸红梅伞,伞下青丝摇曳,红衣迎风如练,步步生莲。
像思之不到,寻之不到的一抹霞光。
她背对着空空,停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之下。
“姐姐!”
空空眉眼绽放,欣喜欲狂地奔赴过去。
她站在那里,一个回眸,青丝蔓开,露出半张刀削般的侧脸。
金色的面具遮住她大半个脸,发丝如雾般笼在两侧,额上垂了颗血滴的珠子,英姿妖冶。
“姐姐,那些人……”
剩下的字堵在嘴里,空空生生地刹住脚步。
她不是姐姐,却有她的气息。
比起姐姐那种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温婉,眼前之人更有一股亦正亦邪的诡异气势。
空空愣愣地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说,撑伞归来的,不止亲人,还有地狱里归来的恶鬼。
他煞白了小脸,慌乱地退入身后的万丈深林。由于退的凌乱,猝然绊倒在地。抬头时,正对上那只追杀而来的姑获鸟,明晃晃的翅刃扑面而来。
他吓得抱住了头,衔着泪花,连哭都忘了。
耳边只闻砰的一声,不是他皮开肉绽,却是那妖物头破血流。
他颤巍巍地张开眼睛露出一条细缝,那坏东西正抽搐着躺在他前方一丈处,齐胸断开一条裂缝,血糊糊一片,触目惊心。
染血的纸伞飞向她身后,落在那红衣女子的手中,翩若惊鸿。
那人飒爽爽地走过来,俯下身,用微凉的指尖撩起他的下巴,妖冶的面具下透着一丝嗜血,仿佛春日里润物无声的雨声
“你有何所求呢?”
斑驳的纸伞尚涓涓地淌着血滴儿。
她的声音爽朗,却又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眸子十分诡异,浅的发红,迷一样的颜色。
空空眨了眨眼睛,有些恍神地揉着衣角
“我,我只想要我的姐姐水婳。”
红衣女子俯下身,分外白皙的手指抚上她的头,仿佛回味一坛陈年的老酒,嘴角勾起一股耐人寻味的弧度
“好啊,从此我就是你的姐姐水婳。”
这是空空第一次见到污山之外的人,姐姐说过,他们污山一脉是被神眷顾的一脉,心里想着一个人,只要诚心祈祷,就算隔了千山万水,那人也会归来。
他祈祷了,人也来了,可是不是姐姐。
空空瑟瑟地坐在地上,杏眼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个浑身血腥的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风渐渐紧了,他忽然一个踉跄被那人攥住胳膊,她十分用力,仿佛要捏碎他的手腕。
空空拼命的想要甩开,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白刃分明的羽箭破空而来,直冲他脑门。
手被那人箍着,腿脚有些发软,脑子嗡嗡的,闪出好多念头。
是啊,逃不掉的,所有人都死了,他又怎么逃的掉。
空空惨笑,渐渐闭眼。
耳边破风声呼啸如号,他只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被风吹了起来,一下子,风停了,雨也停了。
世界一片祥和,就像这帮盗贼踏足污山的前一天。
这就是地狱么?
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一抹夺目的红,却是那人的裙角,她挡在他身前,纸伞挪后,恰好将他头上的雨隔在天上。
羽箭断在她脚边,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回头,只是拽着他的手腕,眼睛望向丛林深处,眸子微眯。
空空朝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倒吸一口气,那里绿光荧荧,至少有三只姑获鸟眈眈逼来。
姑获鸟身后,转出一个怀抱木笛的碧衣男子来。
那人一身长衫好似翠染,绿油油的,面相生的儒雅,却偏着了一双忧郁的眼睛,周身散发着一股悲戾的气场,好似乌云本人,雨滴落下来,逃也似的避在他三尺之外,因此他虽未打伞,看起来却比伞下的空空还要干爽。
空空咬了咬牙,他如何也不会忘,这些屠戮了他族人的刽子手。
此人正是,妖界树妖一族的柳山色,自称柳六郎,投于妖界国相凤知微门下,曾一度跻身于密境赫赫有名的妖榜,排名九十四,评价为
绰傲狠绝。
寥寥四字,却入骨三分。
柳山色话未多说,却先掩面笑了起来。
“咦,竟是位姑娘,六郎有礼了。原以为区区拔了头筹,却不想姑娘出手更快,六郎佩服。不知姑娘尊号?”
饶是柳六郎柳大人见多识广,对眼前这位也是陌生的很。
冒牌水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尸体,颇为客气
“公子也很出色,不过某并不打算认识你,告辞。”
柳六郎笑了笑,目光移向空空
“过誉了,姑娘请便,只是这猎物须得留下。”
他有实力自信。
妖榜全称妖界编六合芥子修真人雄榜,放眼六合,凡是入榜之人,除了高手便是绝世高手,对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躲都来不及,哪敢招惹。
冒牌水婳好似犹豫地低头看了一眼空空,他正紧张的发抖,同样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忽然摇了摇头,勾唇道
“恐怕不行。”
六郎叹声可惜,迎风翻起手中的柳笛,颇为心痛地偏头垂眸
“偏且执兮何悲怜,如此,且让六郎为你奏一曲送别。”
说罢,只见顷刻间落花翻雨,悲音骤起,三只狠戾的姑获鸟瞬间红了眼睛,仿佛发狂般逆风而起,爆射而来。
空空吓得要命,冒牌水婳死死扣着他的手腕,一旦放开,他便是妥妥的炮灰,绝不比任何一个族人死的体面。
不出所料的,她放开了。
然,出乎意料的,她竟勾起了他的腰!
在她的掣肘之下,他竟腾空而起,轻巧地避开了姑获鸟的冲击,接下来,又行云流水地避开第二只,当第三只姑获鸟冲来时,冒牌水婳直接以伞为刃,围着它那雪白的脖子割了一圈,顺势踩着它的翅膀,跃进深林。
这是空空第一次体验到腾空的感觉,虽然是以一个很尴尬的姿势脸面朝下地窝着腰,一路上被横空出世的树枝抽打的苦不堪言,却莫名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只是,未免短暂。
耳边风声一紧,一条白羽擦面而过,顷刻飞红如线,坠如流星。
冒牌水婳掉头将他捞起时,如影随形的柳山色正在十丈之外浅笑,他换了口气,继续吹曲儿,脚下独存的两只姑获鸟桀桀的,似乎很有干劲。
冒牌水婳拎着空空的后领,不满地弹了指他的脑袋
“小鬼,再不听话我便把你送给后头那位。”
空空倔强地缩着手,眼睛被风吹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咬牙牵了她的衣角。
冒牌水婳满意地勾唇,同时有意避开那些冒出来的枝桠。
空空觉得他们逃得很吃力,柳山色却追的很悠闲。
只听他一会儿吹吹柳笛,一会儿换换气,一会儿又喊两声,企图搭话。
只是冒牌水婳显然不是个热心于聊天的人,飞掠中她形如云流水,目不斜视,好似完全没有听见。
柳大高手很受伤。
这直接导致他的速度增了一倍,不出意料的,他们很快被追上。
空空亲眼瞧着几只羽箭贴着他的脑门堪堪飞过,冒牌水婳足尖轻点地面,一手撑伞,一手将他拉到身后。
身形刚定,两只姑获鸟便挥翅刺来。
水婳目光一凌,五指微动,花伞轻轻一转,便将二鸟撕成两半,伞上更添鲜艳。
柳大人心疼一番,亲手替那妖物合上眼,抬头时,周身杀气纵横。
他神色阴郁,一边掐诀,一边徐徐走来
“这四只姑获伴了六郎六年,未曾想竟走的这样匆忙,黄泉路远,姑娘与它们作伴还来得及。”
说罢,只见四处风声鹤唳,空空惊呼一声,一条巨蔓自他脚下拔地而起,好似长蛇一般缠来,水婳眸子微眯,捉着他的衣领疾疾后退,却是退无可退!
一瞬间,林中老树无论枯荣好似突然活了起来,枝蔓越伸越长,还生出许多倒刺来,犹如狂风暴雨向二人抽打而来。
纵水婳手脚再快却也快不过万木逢春的疯狂。
眼见那藤蔓铺天盖地的压来,空空吓得抱了水婳的腿,待他回过神来,却又有些后悔。
既害怕,又有些期望。
最终害怕战胜了期许,他松了手。
“这世上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信任,但凡讨好,皆有所求。”
柳六郎嘴角勾起,字字戳他心头。
同一时间,藤蔓甩着锋芒,衬着空空脱手之际,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再无防备,生死不消一瞬。
他抱头闭眼,面对死亡竟毫无反抗的能力。
杀戮降临的时候,空空忽然听见头顶有人闷哼了一声,他急忙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双浅浅的泛着红色的眼睛。
水婳撑伞隔住他背后的荆棘,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撑起一份生机。她哼了一声,骂声“小鬼”
转身时,后背已是一片血红。
分不清是红衣还是血迹。
她一声不吭,背影沉稳的好似从未受过伤,她反手一挥,花伞便落入空空怀中。
她说
“小鬼,自己撑伞。”
空空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天空还在飘雨。他用力抱紧花伞,只觉那伞很破,伞面儿十分斑驳,伞骨也缺了很多。
其中一根正插在柳山色的肩头,伞骨的尽头正是红衣飒飒的水婳。
她竟强行穿过牢笼般的荆棘,藤蔓上都是她的血迹。
柳山色诀掐了一半,却是不得不收手。
六郎目光阴沉打量着伞骨,渐渐抬头
“原来是你。
区区听闻三日前玉关被一魔族屠城,鲜血积了三尺之深。其中有一具尸体,死于天灵之处的一根伞骨。
原来你便是那位魔教叛徒。”
他的称呼从姑娘变成阁下,可见重视。
竟是魔族……
空空颤巍巍地退了几步,面色苍白地颓坐在地上,怀中的花伞好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知是扔还是逃。
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半荣爷爷每夜都会鬼哭狼嚎一回的那首曲子
“顾兮盼兮,翠偎红袖,魂兮悲兮,片甲不留……”
那歌声浪荡在夜色之中,比天上的孤月还要叫人心寒。
他曾说过,污山一脉可以与任何人为善,只山除了两脉,魔族和妖族。
因为魔啊,在污山还有一个称号,叫“六界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