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湖救急
简霖和程翕的第一次见面,是那年初秋,在M市一家颇小资情调的餐厅里,那也是三人第一次相约聚会。在一个吹着温柔微风的傍晚,在暖黄色灯光映衬下,懒洋洋的味道荡漾在餐厅的每一个角落。为避免沟通上出现纰漏被向飞扬察觉,两个素未谋面的“同学”,很有默契地比向飞扬早一刻钟同时抵达餐厅。
那天,简霖身穿一件淡紫红色的衬衣,黑色长西裤,上衣颜色让她那天生小麦色皮肤显得更为黝黑,乌黑的眼珠在弯弯的一双眼睛里,透出机智与风情,高挺的鼻梁和健康的深红色厚嘴唇,加上微胖的中等身高,令其浑身上下带着某种异域风情和只有码头文化才能孕育出的城市烟火气。
通过照片,两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早已互相知晓对方的容貌,相遇一刻,默契对视一笑,仿佛是两个结识已久的老友。入座后,简霖带着心中的些许疑惑,与对方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也是为提前对口供,以备不时之需。没过一会儿,向飞扬如约而至。想到后来者毕竟是自己的甲方,关系尚还未熟络,程翕则稍稍收起了刚才面对简霖的放松,长期的业务应酬让她在暖场方面驾轻就熟,几句无公害的调侃玩笑之下,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于是,一幅有趣的画面就此拉开:
两女一男的饭局,其中一个女人,一门心思应酬客户,满脑子几乎只惦记业务和KPI;而另一个女人,因尚未了解掌握事实的全部,以及出于对身旁这个男人的迷恋,所以带有某种窥探隐私的企图。
程翕对工作的投入,让世故老道,颇有城府的简霖,从这场饭局刚一开始,就彻底消除了此前心中的疑惑,通过双方的眼神表情和肢体语言,她已完全心知肚明,眼前这两人不过只是纯业务往来。
饭后,向飞扬趁着未了的余兴,简霖怀着与自己钦慕的异性尽可能共处和亲近的念头,程翕抱着公关甲方的意图,三个心态各异的同行者,沿着被街灯装点的林荫大道,在凉风习习的夜晚漫步闲聊。一晚上下来,程翕的分寸感和幽默,让简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旅伴饭友、气氛调节剂、亮度恰到好处的电灯泡以及必要的时间证人。而这时,程翕还并不知道,多年来,在简霖与向飞扬的交往中,两人似乎始终处于某种身份、地位与心态上的不对等:
前者对后者而言,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柴米油盐中,可有可无的点缀,不过是向飞扬自19岁进入大学起,曾对他表达好感甚至主动追求的众多异性中,最为坚持和执着的一个;而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来说,却是其深陷凡尘俗事中,仍不甘心、不认命地抬头仰望时,那一抹看得到摸不到,有点遥远有点寒冷的白月光,是足以让简霖暂时驱散平淡乏味的日常现实生活带给自己的沉闷压抑,还有心灵上的无聊、无奈和无趣的一剂令人上瘾的迷幻药。虽然,这样的迷幻药,她还有好多副,不过这一副,是她最钟情的。所以,尽管向飞扬寡淡疏离的性格,偶尔会对简霖表现出刻薄与不敬,但她依然会执着地制造诸多与之接近的机会,即便在和他独处中会不时遭遇难受和难堪。
或许是因为两者之间关系的基础是工作的缘故,有程翕在场时,向飞扬在对待简霖若即若离的同时,多少会表现出克制,加上程翕用幽默感暖场,能使气氛融洽轻松起来。由此,简霖终于找到办法来缓解自己面对向飞扬时的手足无措,那就是同时带上这个知情识趣的销售,来一场三人行。所以,自此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这样的三人行,几乎成了向飞扬接受简霖邀约的其中一项条件。
暧昧朦胧并隔着一层窗户纸的局面,经简霖的不懈努力,终于在次年夏天被如愿以偿地化解,契机是向飞扬由于公务需要被派驻H市,妻儿随迁。城市间的距离是非常玄妙的魔幻剂,既有可能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因距离而疏远,也可能给人带来某种同样因距离所产生的心理上的安全感。于是,北京奥运那年的仲夏,简霖约向飞扬和程翕同去杭州赏桃花过周末,这也是三人第一次分别离开各自大本营,在无人认知的他乡异地聚会。而当程翕在简霖安排的,位于西湖边的香格里拉酒店连通房的标间里,睡得几乎听不到当晚下半夜窗外的暴雨雷鸣,简霖则终于在积极主动进攻数年后,得以穿过那扇间隔两个房间的随意门,到达另一边的大床房,实现了自己与梦中情人同床共枕的愿望。以至此后,程翕每每回想彼时,都怀疑简霖于那晚在自己的饮料中投下蒙汗药。
不过,当简霖于次日天亮前回到标间,用晨浴的水流声叫醒程翕后,刚出浴的她脱掉浴袍,一边在全身上下涂抹价格不菲的香薰精油,一边主动对这个自己认回来的”同学“说道:“昨晚后半夜,他给我发短信,说希望我能过去聊聊,我就过去了。以前我曾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一定要这个男人非常喜欢我,但昨晚,我真没那方面想法。本也没打算和他发生什么,不过既然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吧。我的时间有限,所以男朋友的配额并不多,本也没打算和他走到这一步。”
关系发生质变,却从简霖的口中以轻描淡写还略带不屑的语气说出。这个女人一边绞尽脑汁地接近猎物,一面却表现出半推半就姿态,让思维方式向来直来直去的程翕很是费解,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别人的私生活,与自己无关。所以,从那时候起,在以后悠长的日子里,每每三人行,程翕总装作一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模样。而两个当事人皆已婚已育的身份,则是这段关系能长久维系,并使得局面一直能保持平衡稳定的前提条件,因为谁也不对另一方有更多期待,和超出各自现有生活状态的幻想。
这年五月的裁员风波平息后,程翕狠狠给自己放了一个大假四处游荡。和单身的她比起来,身为同龄人的简霖,却在上半年却经历了一场峰回路转的入学战。儿子已到上小学的年纪,为了他能进所优质学校,简霖使出浑身解数四处找人托关系,送礼送钱打点,可直到七月底,依旧没有令她满意的消息。正当她失望和束手无策时,多年来只有点头之交,住在楼上的邻居,一句主动关心询问,却得以最终帮助其解决眼前的棘手难题。这令简霖倍感意外的同时,她才发现,这个中等身材,相貌还算端正,总体来说其貌不扬平淡无奇的邻居,居然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务主任。
等简霖将儿子上学这头等大事安排妥当,适逢暑假即将结束,向飞扬也终于能在安顿好家中老小后暂时抽身出来,打算让自己放风喘气。于是简霖稍作计划,与往年一样,还是周末三天两晚的短途行程,并提前将行程与程翕确认,后者还非常识趣地安排自己晚24个小时出现。可就在向飞扬出发前三天,向太太“不经意间”在老公的邮箱里,看到简霖发的酒店预订确认函。
向太太不敢相信,这个曾主动对自己示好,还在得知自己打算做眼袋手术时,热心地引荐医生并自告奋勇提出陪伴的女人,会觊觎自己的丈夫;她也不愿相信,丈夫会在数年前第一次出轨被原谅后,重蹈覆辙。向太太仔细询问邮件的前因后果,被丈夫搪塞几句,毫无任何收获的情况下下,不甘心地要求带着十岁的儿子一同前往。
女人的直觉尚且是准得可怕的武器,更何况这确凿的白纸黑字。至于向飞扬,为了自证清白彰显坦荡,只能同意……
于是,当程翕从顾明辉距杭州三小时车程的老家赶到酒店,眼前的一切,几乎可以用车祸事故现场形容。
向太太脸色苍白,身材娇小且极为消瘦,她梳着披肩中长卷发,面无表情地站在向飞扬身旁,听先生介绍风尘仆仆又姗姗来迟的程翕时,态度很冷淡。这对夫妻原是大学同班同学,在事业上,两人虽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但向太太不论是职位还是收入,都高于自己丈夫。她作为合资公司德方总经理助理,还掌管内部许多业务的立项和审批工作,由此可见她非同一般的智力、情商和工作能力。
“向夫人的修养,真的已经非常好了。”程翕满脸的肌肉堆起来努力让自己笑得像一朵花的表情背后,暗地里这般偷偷嘀咕道。因为,即便向太太没能亲手捉奸在床,即便简霖预定的是两个房间,但无论如何,谁都解释不了,为何这一对孤男寡女会先单独度过一晚。向太太也不敢想像,如果自己和儿子第一晚不在场,在这家全球知名的超五星级酒店——灵隐寺旁龙井村里的安缦法云——会发生什么状况……至于一路颠簸前去救场的程翕,在途中即使隔着手机屏幕,也能通过两人轮流不停发给自己的催促短信,感受现场难堪的气氛。
向太太的冷淡与显而易见的不悦神情,让程翕从头到脚地感到不自在,就好像与这家男主人之间有奸情的是自己,而不是简霖,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感到可笑,与此同时,她看了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简霖——反倒很是放松自在,就如同自己什么也没做一样心安理得,坦然自若。
这时,向太太身旁站立的一个安静斯文、皮肤白皙的小男孩,几乎成了程翕的救命稻草,在尴尬中她眼前一亮,笑眯眯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帅哥吧?今天终于见到了。嘻嘻嘻……”
在被母亲使眼色示意之后,小男孩乖巧地说道:“阿姨好!”,嗓音流露出文静和羞涩。
程翕仔细看了看这孩子,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有着和父亲一样的书卷气与文质彬彬,身上完全没有同龄男孩的顽劣好动,顺从得让人有点心疼。
“嘻嘻嘻……以后叫我姐姐。你看,姐姐漂亮不漂亮?”为打破现场不轻松的气氛,程翕突然用略带戏虐的语气对小男孩说道。面对着这个不按常理和套路出牌的长辈,小男孩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看了看母亲,表情中流露出那种怕回答错误而受到责罚的担忧。
“她好意思问,你还不好意思回答么?”向太太在一旁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轻言细语道。程翕完全理解此刻对方内心不得不克制的、和无法释怀的极度不悦,而她只能报以厚着脸皮的笑容。
程翕抵达后,午饭被安排在酒店的中餐厅,点菜的细节,更是让她在炎热中结结识识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向飞扬接过服务员呈递的菜单,每点一道菜,他都会谨慎而礼貌地询问太太的意见,对方也以同样的礼貌和克制,表达自己的认可或不满意。对程翕来说,这对夫妻当时的表现,更像是两个陌生人在一起完成一项不得不坐在一起完成的任务,即便是在与甲方的商务应酬饭局上,程翕也少见如此拘谨的沟通方式和生疏的氛围。餐桌上唯一的未成年人,那个尚在读小学的小男孩,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丝毫没有同龄人在同样场合下的吵闹,他更像一个小尺寸的成年人,似乎能察觉现场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动作背后的寓意,极为懂事的眼神也让程翕的心情很复杂。
向飞扬点菜完毕,看着场子又渐渐冷下来,程翕又笑着对小男孩说:“小帅哥,姐姐考你一个书本上没有的知识,看你知不知道答案。我们通常说一个人讲大话,叫’吹牛’,你说说看,为什么不是’吹羊’、’吹马’、’吹猪’,而是‘吹牛’吗?”
看着儿子一脸茫然,向飞扬摸摸他的小脑袋,慢悠悠地说道:“旧时候屠户杀猪杀羊,会在蹄的部位切开一个小口,用嘴往里面吹气,皮就会被吹得撑起来,这样能把皮和肉分开。但牛皮是吹不起来的。所以,后人用’吹牛皮’来形容一个人夸大自己的能力。”
……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情景,早已事过境迁,重提起这尴尬又有几分荒诞的旧事,让向飞扬笑而不语,这让程翕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便岔开了话题:“我前阵子不上班,闲来无事上《百家讲坛》补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突然对历史超级感兴趣,飞扬兄,推荐一些你认为不错的书给我呗。“
”你想了解哪方面的历史?“向飞扬用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眼镜度数里藏着他长年累月巨大的书籍阅读量,这也是简霖为之着迷的其中一个原因。
”中国近代史吧,最近100年的发生过的事情,我觉得很值得每一个国人去深入了解。“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有一本《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我觉得很不错,他是国内专门研究党史的非常著名的学者,可惜年纪不大就去世了,我有这本书的电子版,回头发邮件给你。另外,蒋介石日记,也值得一看,相当于一部中国近代史,不过好像国内没有卖,有空你可以去香港的书店看看,要是有的话,顺便也帮我带一本吧。“
”好,你的委托,我一定记着,你也千万记得发邮件给我哈。哦,对了,还有一个小问题请教。我前一阵买了一瓶香水,这牌子还蛮有意思,用年份命名不同的香味,我买的那瓶叫1862,这瓶香水还有另一个名字叫CASANOVA,好像这是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不记得是他的出生年月还是他的作品是在1862年,所以用了这个年份命名。飞扬兄,知道这个人嘛?”
向飞扬喝了一口手中的拿铁,说:“这个人我没听说过,不过估计他不是法国人,而应该是意大利人。因为CASA和NOVA是两个意大利语单词,Casa在意大利语里是房子的意思,Nova是新的。”
说完,他平静地看着程翕一脸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