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迟梅
2002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时至腊月初八,山上的腊梅还没有露出一丝淡黄。以往,每到冬月下旬,走在黄柳这个地方的田间地头,就会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接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就会慢慢出现在不远处的山上。
腊梅,就是一个讯号,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已在来的路上,等这一季腊梅开过,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又都是新的开始。不知怎么了,这一年,一切都还没有动静,是春色没有找到来路,还是寒冬忘了归途,一切,都显得那么不正常。
余宸陌这个留守儿童,早已经忘记了他的父母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父母走那天,母亲穿着一件黄色条纹的衣服。走的时候母亲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有哭,他把头埋在奶奶的背里,等他缓过神抬起头,母亲的背影只剩下一个黄点,就像一记刚刚开放的腊梅。奶奶放下他,回屋,一切又回归平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是1998年的冬天,余宸陌3岁,他幼小的心灵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什么是落寞。那年,梅花开的很早,冬月中旬,山上就是一片淡黄了。
村里最富裕的那家,姓欧阳,黄柳镇这个地方,张李王陈扎堆居住,唯独姓欧阳的没有几家。余宸陌问过他爷爷为什么还有两个字的姓,他爷爷也没有解释很清楚,据说是文革时候村里下放的知识分子有姓欧阳的,之后定居下来,就有了黄柳欧阳一脉。
2002年,7岁的余宸陌和欧阳家的小女儿欧阳慧子是同班同学。欧阳慧子家境殷实,可是她却长得瘦纤纤的,个子很矮,脸也很小,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穷她营养跟不上。自从2001年上学以后,余宸陌就当起了慧子的“守护神”,在学校,不管是谁揪了慧子的辫子,他都会去把人家揍一顿。慧子有时候也很困扰,但是她幼小的心灵,也感到很安稳。这种安稳,是她常年在外忙工作的父亲所不能给她的。这个小男孩虽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混世魔王”,可在慧子的心里,就像自己的亲哥哥,那么讨厌,又那么可亲。
王疯子是黄柳这一带最危险的人物,多年前妻儿死于车祸,从此精神失常,一喝酒就会四处闹事。当地的派出所把他抓进去过很多次,可是他不偷不抢,就是打人,酒醒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于是每次进去蹲几天,就只能给放出来。
2002年腊月15,那是余宸陌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日子,也是一种长久的负罪感的开始。
黄昏,他看到王疯子拿着柴刀提着酒瓶,颠颠倒倒,口中念念有词地往欧阳家的方向去。七岁的孩子虽然不懂事,可是他在大人的口中也不止一次地听说王疯子说慧子的妈妈漂亮。对于这种丧妻多年又精神不正常的人,疯狂起来会干出什么事,余宸陌心里感到一阵恐惧。一个七岁的孩子以他敏锐的感知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悄悄跟在王疯子的后面,暗中观察着一切。
慧子家的音响放着悠扬的歌,整个村子都能听见,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听着慧子家那些不知名的曲子,慢慢成了一种习惯。
慧子折了一支院子里的梅花凑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馨香透进心肺,她享受得闭上了眼睛,当她再睁开眼,面前是咧着满口黄牙瑟瑟发笑的王疯子,慧子吓了一跳,往后一个趔趄,手里的花枝掉在地上,手在水泥地上蹭出了血。慧子哭了,那么瘦小的孩子,哭泣起来都没什么力气,眼泪顺着小脸蛋流下,吓得手脚并用往后退,恐惧的眼神变得空洞,魔鬼在她的瞳孔里露出了青面獠牙。
余宸陌在柴垛后面吓得纹丝不敢动,他难受加愤怒,愤怒又恐惧,紧握的拳头,指甲已经嵌入肉里,一直以来他保护的这个小女孩在一个魔鬼面前被欺负,就快要被吞噬了,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了,慧子”。慧子妈妈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梳子走出来。看到被王疯子吓到在地的慧子,扔下梳子过去抱着慧子,往后退了三步。
“你要干嘛?”慧子妈妈咆哮,把慧子护在怀里,往屋里躲避。王疯子扔掉酒瓶,一手拽住了慧子妈妈,慧子妈妈挣不脱,扭打起来,慧子妈妈把慧子推出去,摔在了地上。
“慧子,跑呀……”那一声嘶哑的叫喊,向一枚利剑,穿透了余宸陌的心。
慧子只是大声哭泣,她那么瘦小,即使撕心裂肺地哭,也没有多大的声音。余宸陌见慧子挣脱出来,鼓起他平生最大的勇气,把慧子拖到了柴垛后。
王疯子并没有管慧子和余宸陌这两个小孩,只是面对惠子妈妈露出了十分狰狞的笑。
“蕙兰,你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得我要发疯了。”说着把慧子妈妈往屋里拖。慧子妈妈的羽绒服被王疯子扯开,羽绒服的帽子掉在了院子里,就像一颗头颅。慧子妈妈用嘶哑的声音大喊“救命”。可是能看到这一切的只有两个七岁的孩子,外面的人能听到的,只是慧子家音响里悠扬的歌声。地头冬种的乡亲,可能在此时正准备扛着锄头回家,又或是劳累了一天,听着悠扬的歌声,抽一支自备的卷烟,无限自在。
“你去救我妈妈,你去打他呀……”慧子在柴垛后大声呼喊着余宸陌。余宸陌捂住了慧子的嘴,慧子咬着她的手指,眼看着妈妈在门口与一个男人扭打,男人的手里还握着柴刀。慧子拼命咬他,要挣脱他,余宸陌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箍在怀里。她知道,慧子要是冲过去,她就完了。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大人,过去可以三拳两脚放到王疯子,把慧子送回到她妈妈怀里,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个小孩,冲过去,可能只是个刀下冤魂,慧子也会是个刀下冤魂。
“来吧,蕙兰,一会就好了,哈哈”。慧子妈妈手扣住大门,王疯子把她往屋里拖,开始是抓住手,后面是抓住头发。头发被揪住,慧子妈妈只能用双手护住头发,不然头皮都要被扯下来。
王疯子眼里布满血丝,成了一个魔鬼,他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思恋到绝望,绝望到变态,他要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找回她的妻子。她的妻子曾经也是个美丽、性感的女人,像极了慧子妈妈。
慧子把柴垛后面的土蹬出了两条槽,也没挣脱余宸陌的手。慧子妈妈的头在门上撞出了血,音响里,还是宛转悠扬的歌,一场扭打,就像是这首曲子的配舞,只不过这曲终了,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王疯子狰狞大笑,红眼的魔鬼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
慧子妈妈扯断了长发,拔腿往门外跑。王疯子柴刀挥起,一股鲜血喷薄而出,西边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
慧子睁着大眼,余宸陌手上的鲜血从她嘴角流下,身体开始瘫软。王疯子扔下刀跑了,慧子从柴垛后往她妈妈倒下的地方爬。她眼神空洞,本来明亮的眼睛已经失去光泽,她就那样盯着她妈妈,往前爬,嘴里的血,粘在她裤子上的血,慢慢凝固变黄,似乎,她才是个魔鬼。当她的手碰到她妈妈,她就那样倒下,不再动弹。
余宸陌一口气跑回家,眼神空洞地望着奶奶,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他抬手指着慧子家的方向,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一句话,倒在地上,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