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山雨欲来
桌上的风扇吱呀呀地转着,那是一台老式菊花牌电扇,看到它总能让人想起八十年代那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菊花电扇,风凉世界。此刻的房间或许是水汽饱和的缘故,似乎有点闷,且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半夜时分,外面刮起了大风,窗户被刮得咯吱直响,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大雨来临前那种特有的燠热被大风一扫而空。
此时,米琼因为旅途劳顿已经进入了梦乡。薛飞飞则还在看马原的中篇小说《虚构》,直看得她头昏脑胀。那是一本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故事情节倒并不显得十分离奇,但构思却很是怪异。作者马原开篇就声称自己是根据在麻风村——玛曲村的七天的经历和观察结果“编排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不过,小说叙事主体构成的确是作家本人在玛曲村的经历。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作者在文本中忽又一反常态的告诉读者,以上所写的主要情节是根据他本人在西藏的经历和妻子在麻风病医院工作的经历以及有关麻风病的书籍等素材艺术加工而成,接着,作者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在进入玛曲村的第二天就离开了,这样自然就消解了他开篇所谓的“七天”时间,让文本内容陷入一种构建和解构的对立矛盾之中。
看完小说,薛飞飞总感觉不得要领,这先锋小说未免也太不合常规了。她见过“意识流小说”,不重人物塑造,弱化故事情节线,打破时空顺序。但这种故弄玄虚游种戏文字,甚至故意拆解文本章法和叙事策略的小说创作路数她还是第一回看到。原本,她是想借鉴作品中把作者个人生活经历写成小说的经验和手法,但这一次,薛飞真是不淡定了,因为这种剑走偏锋无章可循的实验文本她实在是无法去模仿。
她为自己未来的小说设定的主人公原型就睡在自己身边,薛飞飞的视线落在已经熟睡的米琼的漂亮脸蛋上,还有那光洁细腻的脖子,这生生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是一朵洁白无暇的玉兰花,只是不知她花落谁家。这时,米琼动了一下,脖子上一根细线露了出来,薛飞飞伸手过去拽了一下,一块玉渐渐滑了出来。薛飞飞认得这是去年那位来这里看望米琼的警官送的那块虎形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一行字:愿你心中常驻芳华!
刚刚睡下的薛飞飞爬起来关窗户,无意中她看到窗外在人影闪过。
“谁?”薛飞飞喊了一声,她想是不是住校的孙老师爱人,因为,孙老师爱人会隔三岔五来她房里坐上一会儿,有时捎带送点苞谷或是土豆给她。但是,外面无人回应,原本有了睡意的薛飞飞顿时变得警醒,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
学校由于放了暑假,除了常年住在校内的孙老师一家人外,几乎很少有人来,这往日热闹非常人气旺盛的校园倒成了个僻静所在。平日要不是杨杏等几个女学生轮流来给她做伴,薛飞飞压根儿就不敢在这儿住。
孙老师一家人住在一间空教室里,在薛飞飞的印象中,孙老师每天是校园里第一个早起的人,特别是冬季,到校的学生总能看到他担着水桶在井边打水。他妻子平日里在校园摆个摊卖点烤土豆或包子什么的,挣点外快补贴家用。有时,薛飞飞会去他家蹭个饭,但基本上是自己开火做饭。一年的支教生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清苦的生活。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远处的天际,撕破夜幕透过窗户发出眩目的亮光。“轰隆隆”旋即几声沉闷的雷声在头顶炸开,又似隆隆的战车在头顶碾过。
“飞飞,你怎么还不睡啊?”米琼被雷声惊醒,翻了一个身。
“米老师,刚才窗外好像有人!”薛飞飞见米琼醒了,便告之实情。
“你别吓我,你看清了吗?”米琼闻言睡意全消,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怎么老遇上这种事情,去年在镇上如厕时你说有人偷窥,现在倒好在学校里都不安全了。”
“那个在厕所偷窥的人应该是从这里辍学的学生……”薛飞飞后来看到那个少年来学校玩过几次,有时还会借故和她搭讪。不过,每次见到这种情形,学校的孙老师总是把他驱离:“这个孩子就住在学校不远的一个寨子,念到初二就辍学了,整日游手好闲的,净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你就记得这么清楚?”米琼心想,那种情形下,人的记忆应该是很不确定的。
“他脸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还有那张脸,完全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样子……”薛飞飞肯定地说。
“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米琼随口说了一句,不由想起了裘名金,当年,裘名金骚扰她时,他脸上那道刀疤总是那样刺眼,让人怎么也忘不掉。
“哗啦啦……”,大雨伴随着雷声倾泻而下,宿舍窗户的玻璃被打得噼啪作响。
“你就别说我了,我每次可是跟你在一起时才遇到这样的人,要我说,是你太漂亮了把坏人招来了。”薛飞飞虽是随口说说,但似乎说得没错。
“是我把坏人招来了?”米琼一听这话直起身子,“薛老师,你别吓我,我胆子忒小。”
“你可不是光胆子小,还特别迷信,从你去年穿红色内衣这件事上就看出来了。”薛飞飞道,“你看今年又把玉佩戴上了……”
米琼一听薛飞飞说到玉佩,下意识在摸了戴在脖子里面的那块玉,顿时有一种被人窥破隐私的感觉。原本,黎小牛送的这块玉,她一直只是带在身边,但想到去年在这里重重摔了一跤,于是这次来时就下意识的戴在了脖子上。
“你看你,脸都红了!”薛飞飞觉得米琼害羞的样子煞是好看,漂亮的女孩就是这样,喜怒忧思一颦一笑总是风情万种,就像西施捧心黛玉蹙眉偏会惹人爱怜。
“哪里啊?我这不是睡成这样了嘛!”米琼想掩饰自己的内心的微妙感觉。
“米老师,你还是从实招来吧,这次你真是让我开眼了,一位事业有成的画家和你结伴而行,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只交了一个男朋友,暗地里却又把那位帅气警察送的玉佩戴在脖子,你说你戴就戴吧,还遮遮掩掩的,肯定心里有鬼!……只是不知道你把上官致远究竟置于何地?”薛飞飞有点穷追猛打的意味,小说生活的原型就在跟前,这可是深入挖掘主人公隐密内心的大好机会,她怎会放过!
“薛老师,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半夜三更的你一会说窗户外有外人,一会儿又对我的事刨根问底,你到底睡不睡觉啊?”刚刚睡醒的米琼被薛飞飞的问得有点发蒙了。
“我想过了,如果能挖掘到猛料,原本只打算写成中短篇的支教小说或许就可裂变成一个长篇。”薛飞飞狡黠地说,她其实就是个夜猫子,晚上读书、写日记和读书札记,白天睡到很晚才起床。就像路遥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样,为自己黑白颠倒的生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进行诗意的阐释。
“薛老师,要是上官致远在这里,他肯定跟你有共同语言。”米琼听薛飞飞总是不停地跟她讲文学,便如是说。
“上官致远?就是你的那位啊?”薛飞飞去年看过他的照片,“那人怎么啦,我觉得很普通!”
“他跟你一样也特爱好文学,平日里看一些小说、世界名著什么的……”米琼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沉而压抑,不由想起远在西北的上官致远。上官致远曾经跟米琼说过,要跟她一起去路遥的故居,去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贾平凹《秦腔》中的棣花镇,还有去华山脚下感受一下三秦大地那粗犷朴实高亢浑厚的华阴老腔……可是上官致远已经和姜菲走到了一起……米琼的脑海中不时有许多画面闪过:春天,在渭河塬上窑洞前,姜菲柳腰斜依碧桃影,人面桃花相映红;秋季,在《诗经》诞生地沣水岸边,上官致远吟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你们俩个呀,真是要得俗,红配绿!一个懂文学,一个爱音乐是不是!”薛飞飞说到这里不由大笑起来。
这种嘲讽的话,米琼似乎听林思思说过,林思思是记者,也是一文学爱好者,是不是这爱好文学的都喜欢损人。
“他有写过小说吗?如果没有,我还不如跟聊……”薛飞飞说,“还是说说眼前吧,明天我们的日程安排,你来这里我总得陪陪你。”
“你不瞌睡啊,这么晚了,明天又不是不天亮。”米琼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听着外面的雨声,“这样的天气,郭帮城几个人明天出去写生是不可能了……”
“明天又只能早晨从中午开始了……”薛飞飞嘟囔了一句,不一会儿睡了过去。
米琼由于昨晚睡得比较多,一大早就醒了过来,而薛飞还在沉睡。米琼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站在走廊上。
天还是阴沉沉,墨黑的云层擦着山峦翻滚而去,远处的溪涧传来流水轰鸣声。昨晚,大雨下了一夜,山洪倾泄而下,山里又不知多少梯田的庄稼被冲毁。
想到这里,米琼不由想到杨杏,还有杨杏受伤的父亲,昨天碰到杨杏,自己居然忘了问一下她父亲的情况。当时,米琼看到杨杏一刹那却只顾高兴,她庆幸还在在织金遇到杨杏,庆幸她还在上学,并没有去沿海打工。
米琼还记得第一次到杨杏家里里的情形:她的父亲骨瘦如柴正躺在床上呻吟,而杨杏在地里干活刚回来,正和妹妹一起吃早饭,早餐是蘸着辣椒粉的土豆。杨杏的妹妹穿着破烂的衣服,忽闪着大眼睛,像极了希望工程公益广告中的大眼睛女孩,用让人生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窗台上,一只饿得眼睛发绿瘦骨嶙峋的老猫在叫唤着,那凄凉的声音和杨杏父亲揪心的呻吟交织在一起,让这个贫穷的家庭笼罩着一种别样的悲凉。
我得去看看杨杏的父亲,米琼看到大雨初霁,天上的乌云也渐渐散开,于是作了这个决定。
米琼原本想和薛飞飞一起去,但想到薛飞飞昨晚睡得晚,便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子上:薛老师,我去杨杏家了。
米琼依稀记得杨杏家就在高墩寨,这是一个离学校还算较近的寨子,如果路况好天气作美,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翻过梯字岩就是那片原始森林,穿行在原始森林中,米琼不由有点后悔起来:应该和郭帮城一起来才对呀,最不中也得和薛飞飞结伴而行,自己怎么这么莽撞?万一迷了路怎么办?不过,转念一想,杨杏她们不是经常走这条路吗?,难道自己连个孩子都不如。
这样一路想着,米琼加快了前进的脚步,隐隐约约大穿洞就在眼前。她心里不由又一阵欣喜:过了大穿洞,高墩寨应该就不远了!
“老师,你去哪里!”这时,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确切点应该是一个听上去还有点稚嫩的男孩的声音。
“你是?”米琼转身看到一个快步追上来的少年,那脸上赫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像裘名金的刀疤一样刺目。
“老师,我认识你,你是杨杏的老师,姓米。”少年并无恶意,“我和杨杏是同学,家里太穷了,初中刚上没多久就没读了。”
米琼打量了眼前的少年,如果他坐在教室里,应该和杨杏的其他男同学一样没有两样,只是他身上已看不到在校学生的一点模样,有的是浪迹社会的世故和不羁,但眉宇透露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迷茫、躁动和狡黠。这就是那个在厕所中偷窥薛飞飞的人?米琼内心掠过一丝复杂和异样的感觉:本该是在学校里接受教育的孩子,却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已然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和位置……
“你上哪儿去?”米琼原本想问一声:你想干什么,但觉得这样问似乎有点不妥。
“米老师,我送你去杨杏家去吧!”少年一脸的诚恳。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杨杏家去?”米琼有点诧异。
“我昨天在家门口碰到杨杏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老师,你是个好人!”少年还告诉米琼,杨杏只要回家都会经过他的家门口。
米琼看到,少年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一种只有这个年龄才有的稚气和纯真。眼前这个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内心深处其实也有一个衡量好坏的尺度。
穿行在莽莽的森林中,米琼仔细打量了少年几眼:虽然已经是盛夏,但他身上依然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脚上一双鞋早已破烂不堪。
原始森林中虽然植物种类繁多,但米琼能认得来也乏善可陈。像蒲公英,洒脱自如,还有像紧握着拳头的嫩绿的蕨菜,一路上见得最多是大片大片的勿忘我,一边结着粘人的种子,一边开着蓝莹莹的小花……
“老师,大穿洞……”少年叫了一声,自己冲上前去,在远处不停地叫着喊着:“老师,快点跟上!”
大穿洞里暗河的水并没有上涨多少,米琼的担心看样子是多余的。
到了杨杏家,杨杏的母亲已然不完全认得米琼,她的表情由先前的诧异转为惊喜,还有一丝山里人见到贵客时特有的谦卑和真诚。杨杏的父亲正在一间破屋前石碓上舂玉米,这在南方农村是一种很原始的给稻谷脱粒的方式,也可以用来把玉米捣成粉。
很是不巧,杨杏带妹妹出门去采蘑菇去了。米琼看到杨杏的父亲身体似乎已经恢复得不错,最起码他已经能下地干活了。然而,杨杏父亲转身的一刹那,米琼的内心不由一阵刺痛。她看到那张大病初愈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一点血色,看不到生活的一点点幸福,那是一张被人世间的负累辗压得已经麻木迟钝毫无表情的脸,有的只是生活的磨难,和贫穷的烙印……这分明是鲁迅笔下的老年闰土,是叶圣陶文中的旧毡帽朋友。
这次,米琼打算破例在这里吃饭,因为她想等杨杏回来。毕竟她在这里呆不多少天就会返回武汉,而她还有许多话想跟杨杏交待一下。
“米老师——”这时,外面传来拖得老长的声音。
起先,米琼以为是杨杏喊她,但这分明是薛飞飞的声音。米琼出门一看,只见薛飞飞站在门口,后面是杨杏和她的妹妹。原来,薛飞飞醒来后看到字条就心急火燎的赶来了,在路上刚好碰到采蘑菇的姐妹俩。
香气四溢的屋内,杨杏的妹妹早已在翘首以待,同来的少年也口水直流。饭桌的正中放着一碗蒸好的腊肉,那曾是这个贫寒的家庭半年的珍藏。而这一顿看似简单而平常的午餐却是这个家庭难得的场景。
对杨杏的资助计划就在这饭桌上说妥。杨杏的父亲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他原本就是一个木讷的男人,他只能机械地挟饭桌上的腊肉,以示自己对米琼的感恩。可每次腊肉刚在米琼的跟前稍作停留,便被她转移到杨杏妹妹的碗中。差不多一碗腊肉都到了少年和杨杏妹妹的腹中。
回来的路上,薛飞飞把米琼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和这个小流氓走到了一起?
“我们在原始森林遇到的……”米琼觉得“小流氓”三个字好刺耳。
“我看他就是想对你图谋不轨!”薛飞飞很坚定地说。
又到大穿洞了,来时只顾着赶路,没来得及很好的欣赏洞内的景致。
洞内所见的每一处景观都比较精致,钟乳石有的像蜂巢鸟窝、有的像金蝉脱壳、还有的像猕猴献桃……个个形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进入大穿洞深处,洞内变得阴暗,里面蝙蝠粪便随处可见……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前面的通道已经被堵住了,可能是因为大雨冲刷泥沙沉降,发生了局部泥石泥。
“看来我们只有绕道了。”薛飞飞说,“刚才我来的时候还通的,怎么这会儿就堵住了呢?这雨不是早停了吗?”
“老师,这是上游的暗河冲下来的泥沙,我们这里雨是停了,可上游说不定还在下暴雨呢。”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这时开了口。
在少年的带领下,米琼和薛飞飞只得爬山绕道。
“老师,快要下雨了,我们得快点!”少年站在一处高崖,俯身对着米琼俩人喊道。
果然,天空中此时已是乌云四合,一场大雨似乎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