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远胡肆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初三日。离冬至还有月余,关中平原却已寒意弥漫。
帝国的都城,长安,五更时分将将响过一遍声沉如雷的晨鼓。各坊市之间的木门此第开启,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宵禁之夜结束了。
胡女阿眉立在延康坊安远酒肆门口,盯着渐渐还了阳气的街市。雪后初晴,朝阳虽然没什么热度,却拥有明亮的光芒。阿眉面向东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如果阳光是一双手,那么现在这抚过她脸庞的手指,会感受到她嘴角微微的颤动。那是一种奇特的压抑的微笑。
阿眉转过身,退到窗栅间的阴影里。手中热酪浆蒸腾起的氤氲之气,挡住了她蓝褐色的双眸。
阿眉是粟特人。她的同族以经商的本事名扬四海,并且成为长安各间胡肆的主人。
阿眉听袄祝讲,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的诗人,就像蝗虫一样多。诗人们喝酒的理由是那样丰富,听闻边关传来捷报,高中进士登科,结识了唱酬的挚友,天子赏赐了翰林院,甚至仅仅是城中的芍药比往年开得更好,都值得诗人们前来酒肆吟饮一番。
诗人们尤其爱光顾胡人的酒肆,毕竟这里藏着来自异域最为独特的美酒与最为销魂的美人。这种新奇的体验带给诗人的莫大愉悦,是他们即使在最大胆的诗篇创造中也无法圆满的刺激。
中原人的才情被异族人的烈酒激发得愈加炽热,胡食鲜明的香料味道和胡姬浓重的肉体气息间,则夹杂着各种来自朝野的时讯消息。
那是粟特胡人的酒肆在长安的黄金岁月,也是这个帝国最鼎盛的时光。
直到后来,一个叫安禄山的粟特人出现......
阿眉来到长安时,距离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已过去一十五年。她很快就发现,粟特人并没有因为那场痛彻帝国的战乱而深陷唐人的敌意中。或许只有再度沉醉才能重温旧梦,长安城的胡肆又繁华兴盛起来,士子们依然视之为尽欢乐土。倘若当年天子下了榷酤的政令,中原本土的酿酒受到限制,胡肆那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和三勒浆更是成为人们的追捧。
今日,安远酒肆便要为京兆尹王翃的宴席送去一车胡食与酒水。
“这王府尹可是大唐天子跟前的红人,但凡京城有御赐的宴席,多交给王府尹来承办。”
酒肆主人萨罕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
阿眉回身盯着萨罕。萨罕的目光却并不与她触碰,继续说道:
“不过京兆府终究夺不走鸿胪寺的营生。今天夜里,鸿胪客馆就会有回纥人现身,你需想想,如何能.......”
萨罕戛然止语,眼珠转向门外,干瘦的黄脸在瞬间换上了一副殷勤接洽的表情,仿佛每根胡子都活了过来。
阿眉转头,朝着萨罕眼神方向看去,只见一位戎装的年轻武将,牵马直奔酒肆而来。
战袍外的山文甲,灰白的兽皮干粮袋,鞘身暗淡的唐刀,以及从箭匣中露出一角的传牒文书——在堪堪几步内,阿眉便捕捉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此人风尘仆仆又如此装扮,看来不是禁军,大约是哪个藩镇的将领。”
她正思量,武将已到跟前,将马栓了,脱下盖耳毡帽,温言道:“店家开市否,可有热汤胡饼?”
阿眉略有些意外,此人竟说得如此斯文的长安官话。再细打看,见他不过弱冠之年,但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双颊嘴角微含风霜之色,目光却温润谦和,真真是英姿萧肃、朗如皎月。
武将见阿眉发愣不语,以为胡女不识唐语,正要比划手势,萨罕已陪笑上前道:“将军辛劳,快请来火盆边暖暖身手,吃食这就上来。”
阿眉觉得双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她垂首向武将微微行礼后,手脚麻利地为他盛来一大碗薤末馎饦汤、端上几张胡饼。
武将似乎被冻得狠了些,竟不急着吃饼,而是将双手紧紧贴在汤碗上取暖,闭目少顷,显出疲态。
阿眉与萨罕刹那对视,便在胡床边跪下,一边撕碎胡饼一边柔声道:“将军,饥生寒、汤带暖,快些将这饼子就着热汤喝下罢。”
阿眉的容貌本就有些赤子稚态,神色间又全无酒肆胡姬常见的挑诱之气,倒像个向阿兄敬茶的少女,观之可亲。武将愁容稍解,朝阿眉温和一笑:“你的唐语说得甚好。”
他吃了几块饼,又向萨罕道:“丈人的酒肆也做早市营生?”
萨罕道:“京兆府尹王公今日办宴席,看中小肆的蒸胡,小肆两个时辰后便要将吃食送往光德坊,所以伙计们起个大早准备,不想竟能招待将军。”
武将低垂的双眼忽然抬起来:“目下既非旬假,也未听说圣上赐酺,王府尹摆宴有何喜事?”
萨罕道:“当今圣上喜爱诗赋,刚从南边请了一位女冠大诗人进京献诗,敕令王府尹今日设宴,礼部、国子监、翰林院都要去道贺。兆尹府本已从西市定好整席,但小肆的蒸胡可是远近诸坊一等一的有名,这延康坊离兆尹府的光德坊又近,为官宴补一些小食甚是方便,故能接下这桩体面的买卖。”
武将心里“哦”了一声,暗道,京兆尹不是朝廷的常奏官,只需逢五上朝,今日本应在府中。只是若有官宴,自己去拜访不知是否妥当。
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帝国藩镇林立。到了这建中四年,河东河南的幽州、淄青、魏博、淮西等大镇均已叛唐,与长安政权为敌。好在朝廷仍有西北面的朔方、邠宁、泾原等诸镇可以调兵东征,并西川、浙西两大镇的财赋经陆路或漕运接济,再加上从禁军发展起来的神策军数万兵力,尚可勉力支撑德宗的削藩平乱大计。
坐在安远酒肆吃胡饼的武将,便来自长安西北、一直来听命于朝廷的藩镇军队—泾原军。
青年武将姓皇甫,名珩,曾祖皇甫惟明乃是玄宗朝赫赫有名的将领。
原本,皇甫惟明因抵御吐蕃有功而颇受玄宗器重,官拜陇右、河西节度使,沐浴圣恩的风头竟似不在安禄山之下。可惜,皇甫惟明镇戍边疆固然飒爽果毅,于朝中宦海的凶险诡谲却如稚儿之识。他入长安奏对时,见宰相李林甫塞言驱贤,竟向玄宗谏言罢免李相,并推荐好友、刑部尚书韦坚为相。
李林甫是何等阴狠毒辣之人,从朝堂耳目处得知皇甫将军的谏言后,便怀恨在心,誓要除去二人。偏偏韦坚是当时太子李亨的妻兄,身为玄宗眼中的东宫一党,韦坚毫无避讳地与皇甫惟明交往,恰好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
上元之夜,韦坚与皇甫惟明共赏长安灯会,李林甫翌日便向玄宗告发,朝官与边将暗通,是欲谋废立之兆,其罪当诛。
皇甫惟明和韦坚先后被贬官与赐死。但皇甫家族的血脉得以在大唐西北边疆延续。
皇甫珩的少年时代在长风万里、大漠孤烟中度过。他的母亲是长安万年县人,他的外祖因政祸来到边镇,自然地就与同样沦落的皇甫家联了姻。
母亲到底是西京闺秀,对皇甫珩施以经史和诗赋的言传,总还盼着儿子能春闱功成、回到长安得个一官半职。直到有一日,军中来报,皇甫珩的父亲在大唐与吐蕃的激战中伤重身死。
“我本已身陷番敌,皇甫兄策马而来,拼死相救。阿嫂,自今以后,珩儿便如我亲生幼子一般。还望阿嫂允许在下将珩儿带在身边。”
说这话的人名叫姚令言,当时他与皇甫珩的父亲均是大唐安西军将领。
皇甫珩的母亲默然不语。
姚令言又道:“在下也知阿嫂一心盼着珩儿回到长安,但是,满朝朱紫贵,未必尽是读书人,如郭司徒那样以军功入仕,亦是一条锦绣大道,还望阿嫂三思。”
珩母见识不俗,心知在这西陲边鄙之地无法为儿子觅得经史诗赋的良师,且郭子仪于唐廷有再造之功的威名早已天下尽知,累积战功而得封官身是许多少年郎的正途。她思量几日,便答应皇甫珩入了军籍。
姚令言本出身河中府,勇毅善战不输于四镇行营的原驻边军,为人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稳谦和。泾原镇节度使、名将马璘对姚令言青眼有加,数度在军中破格擢升他,又在入朝奏对时为其美言。马璘死后,泾原镇几易节度,终于在建中三年,姚令言被委以泾原镇新任节度使。
皇甫珩在姚令言身边历练十余载,如今已与姚令言长子姚濬一道,成为泾原藩镇牙军体系中的领军者。时逢淮西节度使李西烈拥兵叛唐,唐德宗急诏泾原军西出东进,以解襄城之围。姚令言率泾师中的五千精锐出镇,姚濬和皇甫珩自然随其左右。
泾师行至长安,圣上循例会有赏赐与补给,负责在朝廷与藩镇之间传递讯息的进奏院,早在数日前便已派人通知泾师于京畿扎营。根据使者所言,此番由京兆尹府承担劳军之责。可姚令言等人候了三四天,长安方向毫无动静。正困惑间,进奏院又来报,圣上诏姚令言入宫商议军情。
姚令言正要动身,长子姚濬道:“父亲,那王府尹是珩弟的族舅,不如让珩弟随父亲入城,父亲自往圣驾前奏对,珩弟倒可前去王府尹处拜访,打听一下这牛酒劳军之事。”
姚令言隐约知晓皇甫珩的母亲在长安还有些亲眷,不想其中竟有族人官至三品,于是向一旁的皇甫珩道:“珩儿,此事怎不与我知。”
皇甫珩脸色一凝,微有犹疑之色:“儿幼年曾与母亲回过长安,却记不得什么。前日进奏院送来一个包袱,说是王府尹所托,又说是舅母置备了一些御寒衣物,儿才想起一些旧事。但儿虑及祖上曾因边将结交朝臣而遭难,因此不愿宣扬,恐怕给吾军和王府尹带来流言蜚语。”
姚濬插嘴道:“圣上本来就敕令京兆尹都知劳军之事,珩弟以泾师军使身份前往接洽,光明正大,有何不妥。再说,王府尹给你送东西来,就说明他不怕与自己的外甥走动走动,他都不怕,你怕个甚么。”
皇甫珩看了姚濬一眼,见他满脸不耐烦,倒是与往日并无二致。他二人自幼耍在一处,姚濬虽脾气暴躁如虎,对这个义弟却极其爱护,至亲而不设防,因此他也不在皇甫珩面前掩饰情绪。
皇甫珩素来觉得义父姚令言过于谨慎,自己也习得了他的七分做派,但作为骁勇的军人,他倒颇有些认可姚濬的爽利无忌。何况,情境至此,自己若不为义父分忧,委实也太懦弱了些。于是向姚令言揖道:“父亲,这几日等不来赏赐,又逢冬寒早至,军士们的心思很是毛糙起来。阿兄所言极是,儿愿往兆尹府拜见舅父,将这劳军之事问个明白。“
姚令言接到圣旨,本已打定主意在圣上跟前奏禀军资的发放疑虑,此刻被两个儿子一说,倒真觉得由皇甫珩侧面打听,更为稳妥。他素知这京官之间最是干系复杂,兵部、户部、京兆尹、进奏院,到底哪一层出了纰漏,岂是他一个节度使能在圣上面前问得的。
翌日,天还没亮,姚令言便带上皇甫珩和两名亲随,轻骑快马赶赴长安城。进了安化门,姚令言一行往东北角的皇城而去,皇甫珩则径直北上。穿过道道坊门,眼看再过两个坊便是京兆尹府,他忽然腹中一阵空慌的饥馑之痛,才想起自己出行匆忙,竟未带上干粮,便就近寻了一处冒着炊烟的早肆。
安远酒肆的馎饦汤,不似寻常胡肆做得那般油腻,蒸胡中的肉馅也调味细致,皇甫珩吃着竟有些像母亲平时做给自己的吃食。想到母亲原本一个长安官家出身的闺秀,在贫瘠粗粝的泾州勉力生存,面上却从未有哀哀之色,还向来往杂居的胡人学了些炊庖的手艺,时常做些有趣的胡食哄年幼的自己开怀,皇甫珩的心**上一股暖意。
“将军从军镇来?听口音却像西都人。”阿眉见皇甫珩掏出巾帕擦拭那有着一道裂口的鲛皮刀鞘、脸色也和缓了些,便鼓起勇气问道。
她长期所受的训练,以及这些年逢迎的经验,令她积累了自己的一套察言观色的细节。本来,她于打探时讯已无兴趣,只待这几日做完一件大事,便可依约离开长安。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皇甫珩令她看到颇为亲近。她从他身上,分明能感受到一丝自己曾经熟悉的旷达草原的气息。
皇甫珩回过神,向阿眉淡淡道:“某祖上是长安人。”
他的眼锋迅速地扫了一下这间酒肆。
那萨罕老胡倒没什么,这胡女却令他心思一动。
阿眉穿着碧色卷草纹的短襦,系在窄幅的酱色长裙里,肩膀上搭着保暖用的灰鼠衍边半臂,通身不起眼的深暗色调,倒衬得她的面庞与颈项更为白皙。她的双眼中有种难言的镇静,于天真之外又似有端方之气,实在不像贩夫商贾家的女儿。
她虽是胡人面貌,但这凝眸之态令他倏地就想起数日前所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属于一位唐人女子。
“算来,她眼下应该也在长安城内。”皇甫珩念及此,心间竟生出一星惦念。
正沉吟间,只听门外忽起嘈杂,有尖利的嗓音道:“这马哪里来的!”
酒肆的门帘被粗鲁地掀开,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头的中年官吏闯了进来,正是延康坊的坊正。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正,负责本坊的治安税赋等。经商的胡人在长安的地位本就如同贱民,袄祝制度式微后,西市之外开小肆的粟特人,更是最怕坊正来寻麻烦。
延康坊的坊正姓卢,据说与当朝宰相卢杞有些渊源,平日最是跋扈嚣张。
卢坊正进得屋来,见到一身戎甲的皇甫珩,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油腻神情,捏着嗓子道:“嘿呦,萨老匹夫,小铺子生意不错呐,西市还没开门,你这破庙倒请来了大菩萨,想是阿眉这画上仙子似的模样,任谁都想进来喝一杯。“
皇甫珩心中一阵嫌恶,面上却无风无浪,顾自又喝了一口热汤。
卢坊正冷哼一声,也不再打量皇甫珩,而是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冲萨罕道:“老匹夫,你上月的除陌钱交得不对。“
萨罕缩着肩膀,先恭敬地给卢坊正端上一大盘蒸胡,才诺诺道:“坊正可是贵人事多,记得有些差错,小肆每日的私簿记得最为齐整,自朝廷设置除陌钱以来,从未漏报。“
卢坊正饶有兴趣地听萨罕禀报,目光却转向一旁闷声低头的阿眉,那对暴凸的牛眼珠子恨不得要粘到她身上似的。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们安远酒肆上月重阳日,阿眉得了几位客人足有一贯的赏钱,依新律,应缴除陌税五十文,这笔钱,你们难道交来了?“
萨罕惊道:“卢坊正,小肆以为,除陌钱只算在酒水吃食的出项上,那赏钱是客人们觉着阿眉唱曲好听,才给的,这也要缴税?“
卢坊正道:“这有何稀奇,除陌钱的根子还在买卖上。若官家不许尔等设肆为商,客人如何能上门,客人不上门,这些胡姬的嗓子再好、身段再俊,又如何能得到赏钱?你说这赏钱该不该算到除陌钱的账中去?”
萨罕一时语塞,俄顷又堆笑道:“坊正训斥得是,小肆今日就将私簿再核对一遍,将除陌钱补上。”
“事到如今才知纰漏?”卢坊正拿腔作调道,“我即刻便要去将此事禀报长安县尉,县尉再上报京兆尹府,你这几十杖的棍子、小几贯的罚金怕是躲不过。”
他若有深意地补充道:“卢某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心意早就向尔等表过,对阿眉,我是真心喜爱,若萨老胡你早几月将阿媚许了我做妾,何至于此。当然,目下也为时未晚。”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旁始终不语的皇甫珩“砰”地一声放下汤碗,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坊正:“若真是喜爱一个女子,怎会如此设计勉强于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未想到始终冷淡漠然的皇甫珩会突然直言。卢坊正刚刚进来时,只道皇甫珩是个普通的藩镇牙将,如今各地藩镇将领往来长安,比曲江池的锦鲤还寻常,本无甚值得打眼瞩目。此刻皇甫珩的脸仰起来,卢坊正见他不过二十来岁,面目却刚毅俊朗,眉宇间隐隐一股沙场威势,长安官话又这般地道,不由怯了几分,暗道,此人莫不是哪个京官子弟外放去藩镇的执事官,累积些有的没的军功,回京好擢升的?
但卢坊正是京城最为刁滑老道的虎狼之吏,家族在长安又有卢相爷的名头,也不是轻易能震得的。他念头咕噜一转,这过路将军哪管得县坊政务,何况如今这局势,圣上正是发了狠要收拾这些藩镇将卒,于是收起一脸猥琐促狭,清了清嗓子,向皇甫珩正色道:“不知将军来自何处大镇,看来不仅能领兵厮杀,于这男女相慕之事也颇能教训吾等粗人。不过,将军可知,本吏这样奔波收税,正是尊了当今天子和卢相爷定下的新律,为的恰恰是筹措军资,供养各大藩镇。”
皇甫珩陌路而来,本不欲为胡肆出头,只是方才见阿眉靠墙而立,虽无惧色,却茫然无助的模样,蓦地又仿佛见到数日前那个与自己初见于账中的女子,又听卢坊正一介官身竟是这样强辱弱民、豪无顾忌,不由一股浊气上涌,不吐不快。
但他也知自己的身份救不得萨罕与阿眉,正面对卢坊正洋洋得意的反击不知所措时,门帘一动,又进来一个客人。
来者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圆领青袍外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葛大氅,腰上佩剑,但并无腰牌鱼袋等物,只是神情落落大方,说不清是庶民还是官身。
萨罕和阿眉见了此人,却都是眼眸一亮。
“王侍读,今日来得这样早?阿眉,赶紧去煎茶。”萨罕殷勤道,调门明显提高了些。
阿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向来客深深一福,转身进了里间。她经过皇甫珩身边时,眸光与他的双目接触了一下,感激之意溢于言表。皇甫珩冲她微微颔首,于这无声的往来间,更觉这阿眉不像一般的懵懂胡姬。
被唤作“王侍读”的男子,名叫王叔文,本为苏州司功,因棋艺高超、名冠江东,遂于大历年间进京成为翰林院棋待诏。德宗即位后,记起这位外貌儒雅、性子沉稳的善棋翰林,便将其选为太子李诵的东宫侍读。
王叔文动作轻巧的脱下大氅,在胡床边坐下,冲皇甫珩与卢坊正拱了拱手,善言善语地向萨罕道:“老丈,某今日来是有件喜事。太子的王良娣生辰在即,萧妃不知怎地要置办胡风筵席,东宫的典膳局和食官署不明所以,禁宫又不便向东西市直接采买,正巧典膳丞与某是同乡,某便向他推举了阿眉。”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阿眉若进宫为役半月,于酒肆的买卖自然会耽误不小,但等她出宫,说起来也是给太子妃办过事的,做的蒸胡连东宫上下都吃过,今后你这小肆不但生意更为兴隆,只怕整个延康坊也无人敢欺凌于你们。”
王叔文嗓音醇厚,娓娓道来,虽夹着有些怪异的江东口音,听着却甚是斯文体面。
卢坊正不是个傻子,他虽看王叔文面生,但听萨罕称他“侍读”,又见他对东宫如此熟稔,知道此人就算身无实职,也是大有来头。不由暗道,真是晦气,那青年将军倒不足为虑,但眼前这南蛮却不像善茬,怎会这么巧,自己前脚刚进来,他后脚就到,言语间还颇有含沙射影的警告。
萨罕老胡的神情,何止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高声叫道:“阿眉,快出来谢王侍读的抬举之恩。”
转头又面露难色,向王叔文道:“只是侍读有所不知,老夫愚蠢,刚刚惹上了官司,我们胡人本就微贱,又犯令受罚,若阿眉进宫,只怕不妥。”
王叔文眼神一闪,坦然看向卢坊正:“哦?怪道坊正在此。这位坊正,某做翰林待诏时,便常来萨老丈这里饮茶喝酒,他们这些做酒食买卖的胡人在长安最是小心翼翼,怎地就犯了事?”
卢坊正此刻只能强撑到底:“偷逃除陌税钱,请郎君评判,可是大事?”
王叔文假意惊骇:“如何偷逃?偷逃几钱?太子平日在少阳院,不便出宫,常令吾等侍读多来长安两县,探访世情,回宫禀讲。这除陌税征讨一事,某愿闻其详。”
卢坊正只觉脑门上“嗡”地一声。他贪恋阿眉姿容,想这胡人女子能嫁给唐吏做个小妾,已是大造化,萨罕和阿眉却一直柔里带刚地反抗,他哪里吃过这种憋,因此豁了脸面要收拾他们,不料竟半路杀出个太子身边的人。胡姬得的小赏钱也要算税,本就于理不合,而这男子句句绵里藏针,若真向太子说三道四,只怕芝麻点大的小事会翻出大浪,最终给卢相爷惹来麻烦,细究下来,自己哪里担得起干系。
他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先咽下这口恶气,想这长安城里,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胡姬还不好找么,切莫因小失大。
卢坊正于是换了云淡风轻的面色道:“除陌钱的朝令刚下,各坊也是不敢怠慢,少不得有些两可的买卖,坊吏们也在斟酌中,不过是先来逐户提醒一番。萨老胡胆子小,想得未免过于严苛了些。”
言罢倒也不再啰嗦,起身而去。
阿眉这才从里间出来,将煎茶放下,来到王叔文跟前,长长地磕了个头。萨罕更是在旁不停道谢。
王叔文笑道:“某有个习惯,待坊门一开,便在各处逛逛,于脑中复盘棋局。适才在街角看到坊正气势汹汹冲入酒肆,即知不妙,于是进来看看。今日某若不将意思点透,只怕那獠吏仍不死心。“
王叔文确是安远酒肆的常客,他本性清高,一直以来殊为欣赏阿眉这小小胡女遇辱不惊、领恩不卑的模样,又有侍读的身份倚仗,今日替这胡肆挡了一场无妄之灾,自己倒觉得是个寻常事。
阿眉道:“王侍读方才提及的入宫帮膳之役……”
王叔文笑得更欢:“我信口诹的,你看可唬得像?”
说着向皇甫珩道:“这叫兵不厌诈,将军是沙场英豪,当不陌生。”
他此前进屋时恰巧听到皇甫珩的那句仗义执言,因此对这个陌路武将颇有好感。
皇甫珩虽年岁不大,于军旅中也是阅人不少,只觉眼前这太子侍读面无锋芒却机敏多谋,举手投足又透着一股悲悯弱小的正气,暗自早已喝了几声彩。他有心与此君谈上几句,但看看时辰还是作罢,便起身向王叔文道:“萍水相逢,在下泾师皇甫珩,敬侍读这番君子做派。只是公务急切,不得不告辞。”
王叔文还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万里还乡未还乡,某不过一介书生,皇甫将军才是我大唐所倚。”
阿眉在一旁见这二人风采朗然,彼此辉映着磊落的男儿气概,瞬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我回到逻些城时,寻郎可也有这般模样。”她在内心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