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次任务

第一章 初次任务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十日,星期日,深夜,上海租界,山东路新源里。

一座三层的小楼,在三楼靠南的一个窗户后面,拉着厚厚的窗帘,将帘子背后微弱的灯光挡得严严实实。

屋里,一名男子靠在窗前,侧耳倾听街道上的声音,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

一名女子头戴着耳机坐在写字台前,手中的铅笔在纸上不停地记录着,在她面前的是一部十五瓦交流直流主振发报机,上面红色的指示灯在频繁地闪动。

纸上,已经记录了一连串的数字,数字下面对应着译出的电文:‘鹳雀,务必于三日内,实施对原军统上海站站长汪星的刺杀,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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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星期三,虹口话务课。

嗒,嗒,嗒,已经九点了,刘悦欣再一次瞄了一眼交换机控制室墙上的挂钟,那是一个黑色的挂钟,白色的表盘,黑色罗马字母,这个挂钟有三个表针,比其见到的它挂钟多了一个细细长长的秒针。

刘悦欣又瞄了一眼两边的同事,左边的那个年轻姑娘叫小红,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小资,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跟当下最热的电影明星周旋一样,美丽而又时尚。她最讨厌的就是那副黑色的宽大耳机压乱了她的卷发,所以,总是左手抓起耳机,右手插拔应答塞子并做记录,速度一点也是不慢,因此,总机关长也就默许了她这种介于违章边缘的操作。

一天电话最繁忙的时间段已经过去,现在的电话明显少了,忙碌了一个早晨的话务员也就有了松闲时间。

现在,小红的耳机搁在台子上的记录本上,她呢,则是拿一柄小锉刀悠哉悠哉地修着指甲,她会找出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来修饰自己,这一刻是修指甲,下一刻就有可能拿起小镜子涂口红,此刻,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闪而过的眼神。

右边的那个是孙姐,三十来岁,来自于江南水乡,也带来江南水乡的恬淡和娴静。从来不像小红那样,一开始就成为一群人里面最耀眼的那一个。可是,经过一段时间后,无疑她就会成为一群人中最有魅力的那一个,那种带浓浓书香味道,而且是古典韵味的美。

孙姐是刘悦欣心目中女性的典范,一直在偷偷地模仿,可是,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气质是学不来的。

现在孙姐面前的交换机已经插了两副插绳,黑色的耳机套在她一丝不乱的头发上,她呢,正聚精会神地专注于她的工作,对那道飘过来的眼神毫无知觉。

总机室的其他三位同事都是背对自己,各自忙碌,或接线或整理记录,更不可能注意刘悦欣异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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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欣此时表现得异常紧张,因为,今天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而且时间在一点一点地逼近。

在九点多,会有一个电话打到她的这个交换机上,等待行动的命令。不久特高课3号专线电话也会打进到她的这个交换机上,发出行动指令。

如果特高课的3号专线要求转接宪兵队,那么立即开始行动,如果要求转接侦缉队,那么行动取消。

这次行动的时间要精准到一分钟之内,否则,行动就会失败!

因此,开始打进来的电话需要在第一时间获得行动讯号,那就必须等待。等待就要有一个合理借口,那就是对方的电话占线,那么这个电话就会因为占线而悬起来。至于哪个电话占线频率高,那就要刘悦欣根据接线经验自行选择了。

这次行动的暗号是:‘小姐,喂,你好,请接......’。

听起来有些怪异,就是因为怪异,从来不会有人这么说。那个‘喂’字,是强加上去的,而且用错了地方,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语法错误。

因为用户的第一句的应答都是这样的:“小姐,你好,请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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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悦欣心神不安的时候,‘咔哒’!线路4号牌跌落,一组指示灯灯亮起,对应着号码5124,她知道这是来自于公共租界西区的一个电话,电话号码比较陌生,应该是使用频率非常少的那种!

刘悦欣拿起一根塞绳,插入通号区4号牌位置的插孔,扳动应答电键,柔声问道:“喂,您好,请问您要哪里?”

这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话,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她,选修的是日语,加之她是上海本地人,而且家在公共租界北区外的乍浦路,这一切都符合虹口话务课招收话务员的标准。

这句话是刘悦欣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应答,针对不同的来电,刘悦欣会选择不同的语言,一般来自于日本机关如宪兵队、陆军司令部的电话,她通常会使用日语问答;如果来自租界和华界,她会使用选择上海话或者英语;一般政府行政部门,她会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

她还学会了俄语、法语、德语的简单的应答。英语是她主修的外语,等级超过了日语,同事遇到语言问题都会请她帮忙。

上海自淞沪会战后,七成闸北、杨树浦地区的房屋已经化为废墟,租界外的商业、工厂也毁去了七七八八。于是,人员大量涌入租界,带动房价暴涨,让大多数外来人的生活背上重重的负担,找工作的困难更是让多数人的生活陷入困境!

虽然她是大学生,为了生计,年初不得不就近报考了话务员的工作。

淞沪会战后,特高课在上海话务局之外,重新组建了话务课,与税务课、移民课、运输课等同时成立,而且与日本上海最大的谍报部门——特高课仅一墙之隔。

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将上海日军警备区、领事馆宪兵队、警察局、港务局、特高课、侦缉队和铁路局等重要部门、以及日本在华企业的电话全部都纳入特高课的监控之内。

上海话务局也是无奈,只得将上海话务局的电话网与虹口话务课的电话网对接。

这个时候上海已经使用了自动交换机,不过,话务课依然安装了人工交换机。

只有这样,经过虹口话务课进出的电话,才能被监听,被记录。

这个时候,复式磁石交换机对装机量还是有限制的,上海总的装机量也只有一万部,不包括各种杂七杂八的专线。

因此,话务课的六套交换机接入电话的区域是固定的,刘悦欣负责接入的上海市区电话包括公共租界西区和北区两处号段。

当然,经过虹口话务课还有不少专线、内线,这些专线属于特别机密,不需要人工转接,但是可以在特别授权下被监听,大多数政府部门之间的跨接还是需要话务员转接的。因此,虹口话务课就成了特高课重点关注的部门。

例行检查和突击检查是少不了的,每人还配发记录本,记录了每一个经过话务课转接的电话,包括拨叫接通的号码、时间、性别和口音。话务课总控室隔壁还有两处做了隔音处理的监听室,里面摆满了各种监听设备。

那里有人做随机性地监听,监听者就是特别授权的话务课机关长和值班长,她们都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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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喂,请帮忙接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淡淡的话语,沉稳而平静,不带丝毫情绪。

“好的,稍等!”

语速平稳,可是,她的心跳陡然加速,这个电话终于来,是她一直在等的一个电话。

对方使用了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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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早晨,她都在祈祷,祈祷这个电话不要来,她知道,只要接了这个电话,那么她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她的家,因为靠着公共租界,在战火中侥幸保留下来,当她爸爸、妈妈回到家中,除了震碎的玻璃和外墙零星的弹孔,整个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附近的邻居也从纷纷租界过来道贺,于是,经过一次小小的颠沛流离和因战争带来的不适外,她们家依旧平静,日子依旧如水般的平和。

刘悦欣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用于平复紧张的心情。

对方只说请接个电话,但是并没说出需要接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需要刘悦欣提供。

三井洋行有三个号码,和其他日本在上海的企业一样,电话线也接到了虹口话务课。一个是社长办公室的独立座机,号码4788;其余两个号码4787和4786分属两间大型办公区的,每个办公区又接了数部分机,电话占线率非常高。因为有很多分机,所以很难查出某个时间电话的占线与否!

这也是刘悦欣接到任务,第一个想到三井洋行的原因。

每次通话都有记录,也可以从上海电话局调出,不过不会描述得这么细致,只有准确的拨号时间。虽然租界不会买日本人的账,但是日本特务要想获得上海电话局的通话记录,还是有办法的。因此要确保这段时间记录的电话必须无懈可击,而且经得起调查!如果一旦出现泄密事件,每次都会从话务课查起!

内线必须将信息传递出来,那么只能把电话打向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地方,最保险的地方就是日本宪兵队和侦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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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欣一边将4787的数字按键逐一按下,并开始记录:9:01:01,接入5124,转,478空白,男性,上海口音。

之所以将478后面空着,就是为了一旦4787空闲,那么她就立即改接另一间办公室的4786,过后只要在空白处填上那个6就行。

4787是一条非常繁忙的电话线路,而这个时间恰恰洋行业务高峰的时候,刘悦欣选择这个电话还是非常有把握的。

然而,此时偏偏出现了小概率事件,三井洋行那头的振铃声响起,让刘悦欣心往下沉,背脊开始发紧!

平时异常繁忙的这条线路,在此刻竟然接通了!

一般出现振铃,话务员就会将参与的那条服务线路断掉,退出来,让双方顺畅通话。

这次,她没有断掉服务线,而是立即按下7号数码键的复位键,切断了4787这条线路。

租界,三井洋行4787的四部分机同时铃声大作,然而,仅一声后,就一齐悄然无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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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欣接着按下6号数码键,随着继电器的砰地一声响,4786线路接通了。刘悦欣深吸一口气,将电键扳至振铃位置!

结果,还是4786线路也是空闲,电话那边没有占线,振铃的声音再次响起!三井洋行的两部办公区的电话同时空闲,这在以前几乎没有过。

这让刘悦欣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她手上的动作也随之迟钝了一下。

“喂,您好,这里是三井洋行!”就在迟疑的半秒的时间内,一声地道的京都口音从耳机里传出,就像她在燕京大学的日文老师。

还没等刘悦欣反应过来,对方就摘了机,这个年轻的声音她很熟悉,虽然从未见面,她却能从无数次打向三井洋行的电话听到过这个声音。

这一定是一个非常勤勉、非常有礼貌的职员,接电话的速度奇快,经常在她来不及切断服务线路情况下,就与她搭上了腔。

有身份的人总会等电话铃声响过三次之后方才接起电话,就是为了错开与接线员搭腔时的尴尬。

还有人拿起电话时,先不说话,仔细听一听话务员是否参与,如果话务员没切线的话,就能从听筒里听到其他话务员的报号声音。

而这个年轻人,在刘悦欣的想象中,应该随时将手按在话柄上,与同事抢着接电话,或许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交易的机会吧。

遇到这种情况,通常,刘悦欣都会用日语说:“打扰了,有电话接入。”

对方就会紧跟着说:“太感谢了,请吧!”

但是这次,一时间,刘悦欣竟然不知如何应答!对方显然也没有听到预想的声音传来,双方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不到两秒,三井洋行的听筒里传来‘刺啦’的电流脉冲声,接着就是无声无息,显然,电话线路被切断了!

刘悦欣按下6号数码复位键的左手食指变得苍白,像被蛇咬过似的,快速抽回。

“您稍等,三井洋行那边占线!”她及时地送出一句上海话,确保对方处于等待命令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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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洋行的两部电话,都没有占线,刘悦欣也只得将这条拨进的4号线路悬起来。

所谓悬起来,在话务员来说,是每天都要执行好多遍的一种操作。在电话高峰期的时候,有时会有数条线路同时接入,交换机上灯光此起彼伏地闪烁不停。

一时来不及处理这么多电话,会让话务员产生急躁情绪,出现错误。同时为了不让打进电话的人过分焦急,一般都会先接起电话,礼貌地说句:“对不起,请稍等!”

那么这条线路就会被悬起来,虽然灯光不再闪烁,但是这条线路的号牌依旧会处于跌落状态,话务员忙完其它线路之后,就会处理这条线路的。

遇到电话占线,也会被悬起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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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起来,在线路繁忙的时候很正常,而在这个交换机的五条线路没有占满的情况下,就显得异常和显眼。

值班长,经常就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你的背后,喝一句:“抓紧时间!”

此刻,她多么希望所有的线路都忙起来,那个悬着的4号线路才会不那么刺眼。其实,忙,也是缓解紧张和恐惧的一种方式。

刘悦欣再次慌张地左右瞄了两眼,还好,小红还在忙她的指甲,孙姐还在专注她的线路,她们两个都没有关注她这边。

挂钟的摆动声,显示着时间在滴滴答答慢慢流淌,这在刘悦欣听来是那么清晰,那么漫长。

今晚,还能不能喝上妈妈熬的小米粥,还能不能躺在自己的那个,虽然小但很舒适的床上睡觉,还能不能听到那个每晚都会按时响起的梆梆声。

那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现在,刘悦欣却觉得是一种奢望。

我会不会被抓啊!

她知道,就在话务课旁边的那个院子里,有一座暗无天日的地下牢房!

而且,在诸多次的培训中,有一条纪律反复被提及:参与间谍活动,首先会被刑讯,接着就是被判刑,甚至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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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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