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钟敲响
“这个是丧钟,连敲三下的,要连续三次滴。”原本坐在冯源桌子对面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子用上海话做了解释。
“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世道乱了,去年打仗的的时候,这里的丧钟就敲起来没完!”
“是新天安教堂!”
众人纷纷收回视线,开始坐下。
很不巧,那个眼镜男坐下的时候,没有防备凳子较刚才坐的时候偏移了一些位置,而就是这一点点偏移,让他坐立不稳,失去了平衡。
人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比如,双腿后蹬,去寻找身体的重心。同时,双手划拉眼前的物体,为失去重心的身体寻找一处支撑点。
于是,他的右手划拉到眼前的桌子腿,桌子重心偏高,原本有些分量的桌子,随着眼镜男拽拉的力量,又带起了桌子冯源的那一侧,于是,这个桌就变得轻飘飘的。
结果是,那个眼镜男拽翻了桌子,桌子上的几只碗齐齐滑落,噼噼啪啪一阵响。桌子没有吃上劲,随着眼镜男一起跌跌撞撞地后退,去寻找重心。
混沌摊的老板还在眺望那座钟楼,也没有注意身后的情形,只听得一声哗啦响,待到他回头的时候,那个眼镜男就撞上了他。
高高的馄饨摊车,连同两人一起翻到在马路上。
于是,眼镜男、馄饨摊主、馄饨摊车还有那张倒霉桌子、凳子都在一片哗啦声后,改变了自己的姿态,重新找到了各自新的稳定重心。
眼镜男开始咒骂,他怎么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摊子,竟然被他搞得一片狼藉,不知道还因为混混前来捣乱呢。
爬起来,不顾身上的汤渍泥土,连声作揖道:“苏老板,苏老板,这算我的,这算我的。”
第一件做的事,眼镜男就要去扶车子,老板娘制止了他。
先不能扶车子,否则那些面和包好的馄饨就会全部撒在路面上,老板娘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开始捡拾,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眼镜男连忙上前帮忙,清闲的食客也起身帮忙。
苏老板一个劲地说:“没的关系,没的关系!”
冯源看了看混乱的场面,摇了摇头,放下报纸,自顾自地原路返回了。
等他走过长长的街道拐角的时候,就听到那边穿了几声激烈的刹车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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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和冯源几乎是一起出的门,她在冯源的注视中混入了人流。
周慧是一名女子,也是很普通的那种上海女子,跟冯源很般配。
冯源沉稳,周慧比冯源更稳,而且更冷。两人是夫妻,却又不是夫妻。两人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冲动,但是,性格相近的两人,到底也没有将那颗火星子引燃成焰火。
虽然没有男女感情上的结果,但是,都会为对方去死。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他们却不愿意大难来时独自逃命,他们都会用性命为对方守护。
周慧虽然是一名女子,现在却是一个小痞子的形象,双手插在裤兜里,头发盘起,约束在帽子下,让鸭舌帽看起来歪歪的,身上胡乱的黑色宽大褂子,黑色的灯笼裤,遮住了一身的曲线,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那种烂大街,地摊上最便宜的那种。
全上海街头,此时此刻,至少有一千个这样打扮的,凑在一处,难分出来谁是谁。
周慧一路吹着口哨,时不时被衣着时尚的女郎引得驻足观望,抖着腿盯着巷弄里,似乎在寻找一切可以下手的破绽。
晃过了苏州河,晃过了大街小巷,来到一处深巷。
那里一栋二层的小楼,小楼北面正对着深巷,它的入口不在这个小巷里,而是在南面的一个院子内。
左右看看无人,转身退出深巷,看到小巷入口旁边的那个馄饨摊。继续晃荡着绕到南面,进入了一处院子,进入院子之后,口哨继续吹,没有动静之后,来到二层小楼的房门前。
这家的主人是一名单身汉,在日本洋行工作,此刻应该正在班上。
拿出一串钥匙,轻松捅开门上的锁,然后大模大样地进入房间。
轻车熟路,周慧登上二层,将墙角的梯子搬到南边的阁楼窗户下,登上梯子,推开天窗,便看到苏州河对面的那个灰色的,高高的塔。
二层小楼,其实并不高,屋脊上有个人,即便爬伏在上面也比较惹眼。
二层小楼的北面窗户对她来说偏高,影响射击精度,对目标来说偏低,影响射击角度,周慧选择了放弃。
好整以暇地透过窗户盯着那个教堂,周慧不由得痴了,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孩子应该都能打酱油了,可是,她自己的身份还是冯太太。
今生能否还有机会与将来的那个他走进教堂?周慧自嘲地笑了笑,这似乎这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军统上海站百十来个特工,一天内几乎全军覆没,在这有今天没明天的黑暗中,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
这该死的战争!
当当当,钟声响起,周慧晃了晃头,又恢复冷峻的神情,从天窗爬出,在一处排水沟里的角落里拽出一个长长的油布包,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支保养很好的三八式步枪。
这时候,深巷口传来一阵嘈杂。
周慧仿佛没有听到,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快速拉开枪栓,检查一遍枪支,然后将黄橙橙的6.5mm口径的子弹推上膛,从烟囱的一侧缓缓爬向屋脊。
趴伏在屋脊上的她,人与枪已经浑然一体,像石头,像铁块、像冰雕,冷冷的她,冷冷的枪管,冷冷的眼神,瞄准深巷的尽头,一动不动。
此刻的她,已经不像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杀神,静伏在阳光下的杀神。
所有人做的一切,就为了她的最后一击。
杀手,最后的一击只占百分之一,前面百分之九十九铺垫都是为了这随后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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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在空中划过二百米,击碎了刹在路口的黑色福特轿车后门窗,击中了后排靠左窗坐着人的左肩,血雾在登时在车厢内爆开。
坐在靠右窗的那个人慌忙低下头,抢先占据了后排座下方的空间。
靠左窗的人在中弹之后,出现短暂的迟疑,左臂麻木,如遭雷击,右手下意识地按住左臂。才恍然,原来是中弹了。待到隐蔽时,已经没有多少空间让他将身子藏在后车门下。
此刻,第二颗子弹再次穿破玻璃,在那个本已受伤那个人的后背带出一道血槽,噗地一声,射在右面的车门。
子弹来自于垂直这条路的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处二层建筑。
坐在轿车前排的特高课情报组行动队长铃木一郎狂喊:“冲过去!”
司机非常有经验,一踩油门,顶着前面开路的三轮摩托,以及翻倒在路边的馄饨摊,滑行了一段距离,避开了这处危险的巷子。
铃木一郎跳下车,先是对馄饨摊发愣的五个人大吼:“你们待在原地,谁敢动就打死谁!”拉开后车门,向外拖拽出血迹斑斑的一个人,焦急地狂喊:“程桑,程桑!”
程晓峰似乎是突然惊醒,摸摸自己的身上,然后傻傻地笑了:“铃木君,我没事,快去看看汪站长!”
此刻,开路和押后摩托车的几个日本宪兵已经跳下车,端着枪冲向那个巷子,“呯呯”的枪声传来。待到冲到巷子底,发现这是一个死巷子,那扇窗户对日本兵来说显得有些高,也有些小,于是他们又叽哩哇啦地往回跑。
在这个空档,铃木一郎和司机一起又将汪星拖出后座。
此刻的汪星已经是鲜血淋淋,第一颗子弹击中左上臂,子弹穿过左臂嵌入肋部,造成三处弹孔;第二颗子弹划过后背,擦着脊骨,形成一厘米深,二十厘米长的一条口子,血肉翻出,血液汩汩渗出。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但是,如果
不立刻止血,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耽搁抢救时间,还好,陆军医院距此不远。
“快止血,你去陆军医院叫救护车!”
这时,循声而来的宪兵巡逻队和警察从各处聚拢过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做了紧急处理之后疾驰而去。
程晓峰呆坐在路边,神情恍惚,一阵后怕袭来,如果当初他不是立即俯下身子,那么他......
铃木一郎拍了拍程晓峰的后背,笑道:“程桑,你运气真不错!”
程晓峰抬起头,看向远去的救护车,喃喃道:“这汪星的运气也不错!”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很明显,这场刺杀是有预谋的,就是针对汪星而来。
这时,宪兵二队长尾崎大辅也带一队宪兵赶到,问明情况后,立即封锁现场,通知各处关卡严加检查,不得放走杀手。其特征:黑衣黑裤,戴一顶鸭舌帽。
随后将馄饨摊上的五个人带回宪兵队。
“唉,铃木君,这里交给你,我要赶去医院,机关长应该等着汪星情况的汇报。”
“好的,我派摩托车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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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汪星站长,就要提到半个月前的那场灾难,那几乎是军统上海站的灭顶之灾。
为了打击日军的嚣张气焰,振奋全民的抗日士气,去年年底军统随别动队撤离淞沪战场的时候,就给上海站下达了刺杀和破坏任务。刺杀的目标是大汉奸、日军军官和叛徒,破坏的目标是军火库、日本码头、仓库、军营、宪兵队和特高课驻地。
作为以收集情报、抓捕潜伏特务为主的军统上海站,在敌占区做这些,而且是仓促去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把情报精英当做杀手,当做战士,是得不偿失的。不过没办法,面对日军的嚣张气焰,军统如此做也是无奈之举。
幸亏,日本军也是刚刚占领大片区域,各机构之间的配合还需磨合,人员更迭频繁,加之占领军的狂傲情绪作祟,疏于防范。
在行动开始,上海站确实取得了一些战果,弄出一些响动,既宣誓了抗日的决心,也给渐渐麻木的上海市民打了一剂强心剂。
事情总是两个方面,在轰轰烈烈之后,立即便遭到特高课和宪兵队的疯狂报复。
淞沪会战前,特高课与军统上海站就在展开了激烈地谍报战,同时与中统和共产党的交手也是频繁不断。
特高课的根基在虹口区,上海站的根基都在租界外,战火对谍战双方的根基都造成巨大的损坏。
不过,现在是日占区,对上海站带来的困难更大,更严峻。特别上海站在租界外的大部分基地、安全屋被摧毁,导致上海站不得不重新布局。结果就是根基不稳,各个小组还没有完全站住脚,几次行动之后已经将他们的实力和隐蔽之处彻底暴露给特高课的情报组。
就在租界的边缘地带,军统上海站遭受到了灭顶之灾。在上海站总部的驻地被特高课侦破,加上军统内部已经有了被特高课策反的特工。上海总部遭到侦缉队、特高课和宪兵队的联合围剿,在付出三十多精英后,汪星以及剩余十余名潜伏特工被擒。
汪星没有选择自杀,因为还有着对生命的眷顾。
汪星也没选择面对各种刑具,因为他见过了各种刑具和刑讯场面。
对死的恐惧,对痛的恐惧,是一个正常人的本能,汪星最终也没能摆脱一个正常人的本能。
因此,他选择了投降。
但是,他没有招供上海站所有的成员,两处安插在租界里,还有一处租界外隐藏较深的特工小组,被他刻意放过了。
在上海站,知道这三处特工小组的副站长已经死了,目前只有他知道,只要他不说,日本人就不会知道。
这是他的精明之处,必须给自己留有余地,或许以后还有机会与军统的那些昔日同僚见面吧。
其它六处小组在一天内被拔除,除了几名特工英勇就义,原上海站四十余名潜伏的特工,在汪星的带领下选择了投降,成为了侦缉队的一员。侦缉队是隶属于特高课,由中国人组成的特务组织,执行在租界的盯梢、寻找可疑目标、配合特高课宪兵队行动的任务。
在那场灾难中,不怕死的,几乎都死了。
活下来的,也有活下来的理由,这理由是汪星给他们的——听从站长的安排!
理由是荒唐的,别忘了,汪星自投降那刻起,已经不是站长了。
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中国军人。
他们挑选了一个不存在的理由,忽视了一个军人的尊严,也是一个中国人的尊严。
当然,人是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
就这样,汪星从潜伏者,一下子变成搜捕者。
从党国的抗日精英,一下子变成效忠日本人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