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算
彼时正值午后,暑气大盛。
葳蕤浓绿的草木被晒塌了腰,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眼。
蝉声阵阵中,凝滞而闷热的风裹着明亮刺眼的阳光,重重如海浪般仆向朱棂。
然而室内因着天子驾临却是另一番天地:帷幕重重,香珠百斛,蔗浆金碗,鲜花珍果,蟠虺纹鉴中置冰山,凉风满屋。
馆陶大长公主年老体弱,又久病卧床,漫开的丝丝凉气如吐着信子的蛇一寸一寸地滑上她的脸,那阴冷直往她骨髓深处渗去。
但她眼下顾不得这些,只管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天子,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天子十六岁继位,至今整整二十四年了。
他内创年号,兴太学,设察举制,颁推恩令,推平准、均输,铸五铢钱;外通西域,辟西南夷,北伐匈奴,封狼居胥,跃马河套,观兵瀚海。
什么叫文治武功?
什么叫雄才大略?
什么叫定万世之基?
当如是也。
天子看过了太多山河壮丽,经历了太多波澜壮阔,早已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性子。
唯有在他猝不及防之时,猛地问他个措手不及,兴许有那么一刹那间能看到他最真实的的反应。
可馆陶大长公主的话并未能在天子波澜不兴的双眸里激起半点涟漪,他的脸上仍是一派的风平浪静。
馆陶大长公主所期待的震惊、不解、惶然、恼怒,全都没有。
天子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看来姑母病地的确很严重,都病糊涂了。”
天子的王母①和母亲都是出了名的国色之姿,因此当那悲切不忍漫上他的剑眉星目,在他丰神俊朗的面庞上投下一大片阴翳,天然地便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更何况,天子元后,也就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幼女,虽于元光五年因“惑于巫祝”被废黜北宫②,次年又迁居长门宫,此后活地无声又无息,但长安中人几时听到过她薨逝的消息?
倘若现下有旁人在场,只怕也要满含同情地看馆陶大长公主一眼:唉。都开始说胡话了,真是大限将至了啊。
可馆陶大长公主虽病入膏肓,却始终神智清明。
而且——
如若不是有了证据确凿,谁会好端端地去诅咒自己的女儿呢?
她当下惨然一笑:“陛下,李少翁③死地很不甘心,所以临死之前把一切都悉数告之与我,您又何必再矢口否认呢?”
室内气氛有一刹那的凝固。
但很快,天子威严的声音便如一把利剑般凌空劈开一切。
“姑母!李少翁说的话,也能信吗?”
蓬勃明灿的日光落在天子肩头,日月纹章被映照地熠熠生辉,连带着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馆陶大长公主仍在定定地望着天子,仿佛要把天子的脸庞给活生生盯出个大窟窿来一般。
“我知道,太皇太后和我把阿娇宠地太过了,她那娇纵脾气不知叫您受了多少委屈。
再加上她为后十年始终也无所出,还百般善妒,您废后也的确是占地住理的。
所以不论是您在废后当日便杀了椒房殿上下三百余人,还是爰叔受了您的意来让我献长门园,抑或自废后之后我费尽心血也只远远地影影绰绰地见了阿娇两三次,我都从不曾怨怼过,更不曾起过一丝半点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