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无还期(2)
人老了,大约就会经常梦到些过去的人和事。
梁帝这几日,不停地见到先帝、慎德帝,回到自己还是懵懂少年时的那个帝都,梦见皇后还是十六岁少女时嫁入太子府的明艳羞涩,也重温了第一次抱起柔软的小皇孙成为祖父那一瞬间的奇妙感受。
这一切他都没敢告诉高望,隐约间,他总感觉这冥冥之中代表着一种召唤,只有他自己知晓,无法为他人知,不该对他人言。
只是林济悬每次来给他诊脉的时候,眼神里似乎有种欲言又止的了然,他曾有过几次想开口问一问的冲动,却终于带着些心照不宣的沉默,不过照旧喝茶、下棋、闲聊,像是这样的日子还可以无限复制下去,直到他们都觉得厌烦。
那件事在他心中愈加紧急了起来,可他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样才能让萧宗明心甘情愿地入局。难不成要和他打个赌?不过以那孩子到处玩乐的心性,谁知道和他打赌究竟是给他设局还是被他装进局里。
梁帝想起太后曾经最宠的孙儿就是这个长乐王爷,从小到大调皮捣蛋不知闯了多少祸,偏偏都恰好在不痛不痒的程度,往往打骂几下就蒙混过去了。而且每次萧宗明被罚之后,太后愈加疼爱,赏的礼物一件接一件,竟然还放纵他翘了师父的课溜出宫里玩。无奈他每回交功课和背诗书竟是让先生挑不出毛病,所有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早的时候,太后不是没明示暗示过,希望把东宫之位给萧宗明,毕竟这孩子的聪明伶俐,人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当时他的确犹豫过,太子和萧宗明之间,各有所长。只是太子是嫡长子,一直以来也没有半分错处,虽说略显柔弱良善,毕竟没有道理舍了他而立萧宗明。正在他举棋不定间,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小子居然跑来求他赐婚,看上了蔺家的姑娘。太后当时高兴坏了,说若是他早早地生个皇孙,大梁福泽绵延,简直就是天赐的吉兆。
这些消息终究不知怎的传了出去,说是皇帝对于东宫之选摇摆不定。
大梁这几朝的风雨,他自然是知晓的,为了帝位之争不是没有过天翻地覆的震荡。只是他不愿这些事情在他眼皮下发生。当萧宗明和蔺清浅完婚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若真是上天示意,他们第一胎诞下皇孙,东宫之位不是不能给这个性子有些张扬的孩子。
只是没想到,婚后的萧宗明不但没有更沉稳些,反而愈加荒唐。蔺清浅陪着他,听曲看戏,到处乱跑,一个不似王妃端庄优雅,一个不像王爷大气稳重,加起来快四十岁的两个人竟活得还不如个十四岁的孩子懂事。也不知何时起,整个帝都都知道了,有个纨绔王爷,吃喝玩乐赌,样样精通,亲民得很。
梁帝一气之下,不到年节,就提前册封了太子,同时赐名萧宗明长乐王。
当年,他不是没有感叹过萧宗明不争气,却也庆幸着无论是长乐王自己,还是他的母妃,似乎都没有半点儿野心。事情隔了久远,而萧宇昶那看起来与萧宗明全然不同的性子,反倒让他看事情更通透了些。天下太平,上有皇帝仁德,下有太子恭顺,几个混日子的纨绔却并不惹事生非的王爷,岂不比个个皇子都如出一辙地出色,更像个能稳稳当当千秋万代的模样吗?
萧宇昶难道不是萧宗明教出来的儿子吗,难道不是从小由蔺清浅抱着听故事而成了现在这样正经得让他有时也忍俊不禁的小大人吗?在琅琊山上,反倒是解放了些属于孩子的天性呢。
原来他们从未出错,萧宗明的确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所以现在状况不同了,萧宗明他会懂的,一定会懂的。
“高望,明日让长乐王进宫来,朕要和他聊聊昶儿和姬家那小丫头的事。”
虽已是夜里将近子时,养居殿内灯火通明,高望也毫无睡意。他与梁帝两人眼里都映着烛光摇曳,似是已看透了这夜里每个仿佛沉睡的人心中飘扬起来的欲望和深藏心底的秘密。
“奴才遵旨。”
梁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开口道:“这不是什么旨意!朕就是想关心一下自己的孙儿,怕是情窦初开了。”
高望一脸正经,平静地回道:“奴才妄加揣测,以为陛下这就要赐婚,也算是旨意。奴才错了。”
梁帝再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随即脸上慢慢浮现笑意:“你当朕做媒上瘾了吗?就你会瞎寻思!”
高望没有回话,只是陪着笑。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梁帝突然说道:“朕这些日子经常梦见慎德皇祖父。”高望站在梁帝的身后靠左侧,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梁帝也不会知道,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高望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他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在听,只顾着对着静谧的夜色轻声说着,“有时啊,朕也会问自己,一个人做错了事,愧对于人,却又在那个世界里最终见到了故人。此时,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又如何说那第一句话……”
高望再也无法佯装自己不存在了,他的声音里,都快带有一丝哭意:“陛下!”
“你怕什么?呵……是啊,那桩旧事,是不愿去想了。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应该是没有人知道和记得了吧。皇祖父他总算是摆脱了它了,可是,只要朕还活着一天,总有机会想起,若不是因为朕,当年便不会是那一番景象……高望,你说他们,会不会心寒?等朕也到了那里,见到他们……”
“陛下!奴才求陛下别说了!”高望一下跪倒在地,重重地磕着头,尖利的哭声和沉闷的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凄凉和绝望。
梁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魂魄都吐出来一般。最后,他终于轻轻地、无奈又温柔地说了声:“起来吧。朕乏了,扶朕去歇下。”
这两个背影,似乎一瞬间都变得佝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