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必囚迷惘

第十章 何必囚迷惘

月岛的气氛让我不敢说话,皓月当空,泻下一片凝重;周围事物如静止一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也舍不得扰动这里的气息。这果然不是人的地界,一片叶一块砖都散着幽幽光芒,在我们那儿是应该叫“鬼火”吧。

偷偷摸摸地走了约莫半里地,子湛回头对我说,“好了,现在不用走在影子里了。”

“为什么?”

“已经到了月岛的防御范围内,这里是江心月唯一可以抵御暮王的地方。可惜,月人可以只手荡平江底、哈气吞吐天地,唯独不善于与人对抗,直到暮王压境,我们才反应过来,可惜为时已晚,二十年时间,就捣鼓出你眼前这么个工事。”

“江心月人口多吗?”我抬头环顾,这里空间还挺大,前方有两层高台建筑,和我梦里登基的宫殿群相比规模是小了很多,但建筑风格和布局倒是相似。虽然我出于对抒衡推我下山的抵触,连带不愿意承认风族和地球人类同源同类,但这里给我的印象,像是梦回古代,纵然朗月之下,已非当时之人。

“我明白你要说的意思,可地方再大,大到塞得下所有江心月人,又有什么用呢?一辈子躲在龟壳里吗?”她摇了摇头,似乎彼此战略后退,她更习惯现在的生活方式。暮王有意控制江心月,却还没有把江心月人赶尽杀绝的举动,这是像嬴湛这样的月人如今心态甚好而又无心突破困顿的基础。

我仔细考虑过她的话,跳出来的第一方案是把这个岛改造成宇宙飞船,这样可以闯出暮王包围圈——不过,这种扯淡的方式,目前只存在于地球人无以消遣的小说电影里,反正飞船不用自己造,用笔就可以了。

盈盈一水间,朦胧江上月。要我是暮王人,我也不会费心攻掠江心,它太平淡,好控制,若有若无的存在感就好像月光的如梦如幻、存在得并不真切。纵然,仔细去看江心,它有别致的特色,别处没有的光辉它能轻曼处理,调和所有可能的不和谐;然而,这地方的波澜不惊,也是我不屑一顾的寂寥所在。我能理解神医喜欢定居江心,因为江心的安宁太适合病人疗养;然而,对于大多数年轻人而言,这里的温润如水,食之无味。

不过,我不能否认江心月那令人窒息的美,纵然这里的人目前只能活在暮王的影子里。

“姚远,小心。”子湛拦住我,“月岛上有许多我们这类没有经过允许的人碰不得的细节,这是为了保护月岛核心区,也因为如此,我联系不到要找的人,只能偷偷潜入,找到他的位置,与他当面谈。

“他是谁?你们的首领?”

“江心月人过惯了平淡无争的生活,没有什么首领;二十年前,被暮王的乌云笼罩的我们仓皇之下,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在前人伤亡无数的情况下,本来其中年纪尚轻的他还是成了队长。”

“形势这么严峻?”我听到“敢死队”三个字,觉得它离我很远,而自己如今要处理的危险似乎远比回地球的任务更为艰巨。

“‘敢死队’是我们给这个组织起的名号,因为看似安安静静无比顺从的江心月唯一活跃的反叛,便是这个叫‘未来之泪联盟’的组织,它从建立之初就是暮王的眼中钉。但它的核心任务是帮助江心月人逃出暮王势力——是‘逃’,而非‘迎战’、夺回家园故土,这果然是我们月人的行事作风。”

“你不喜欢?”我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一丝轻蔑,对月人作风的轻视。

“那倒没有,从医生习惯的思维去思考,但凡可以避免的损伤,都要努力去避免,所以是我,我也选择‘逃’,而非‘硬抗’。只是,未来之泪以防御为目标,实际做着建造宇宙飞船穿梭时空、逃出江心月的准备,就是这样的被动退缩,还是常被暮王侵扰,也不知他们究竟做成了什么。”

我还以为宇宙飞船只是我的臆想,“你们也用宇宙飞船?”看上去高度发达的风族世界,居然也保有和地球人一样的简单想法。

“按照他们的想法,就是飞岛。据说,江心月人定居于此时,月岛就是个航行器;’月岛着陆于江心之心,江心月氏举岛兴’,大抵是这个记载——底子在那里,可究竟是过去了几千年,他们要想启动月岛,肯定要大修大改。我说的这些暮王都知道,之所以暮王对江心月没有大动静,估计是他们也觉得未来之泪策划的出逃计划实际不可行,至少现在还不成气候。”她停了下来,站到一侧城墙前,嘴边的话却停不下来,“未来之泪为了他们的计划冒着暴露于暮王攻击之下的危险,死了很多人,而我们要去找的名叫月华的人,是诸多希望毁灭之后的不多的留存,她或许能撑起我们的未来,或许——她是子怀的姐姐。”

“女的?”

“咋?”她瞪了我一眼。

“没事,只是敢死队——所以,这事不是找子怀更方便吗?”

“然而,实际上不方便。你觉得是为什么?”

既然让我假设,那可就不客气了,“要么子怀子华有矛盾,恨彼此入骨,要么子怀对这个姐姐尤为保护,戒心重而难以接近——因为是高危工作,我更能理解后者的逻辑。”

“居然被你猜准了。子怀对子华有矛盾,也有保护的心理;他从小跟着嬴冉学医,和家里人的联系不多,倒是姐姐在外多照顾。事情的转折要追溯到暮王压境、未来之泪启动,子怀子华的父母均死于与暮王的对抗中,‘敢死队’这个对未来之泪联盟来说如滴血的戏谑之称也是自那时起,子怀对其中他姐姐的作法颇有不满,两人遂分道扬镳,子华留在未来之泪,子怀继续当他的医生。”

“听你这么说,子怀并不是对月人之困境无动于衷之人,只是不认同未来之泪的做法。”

“但是,在江心月这个时空,能帮你回家的就只有敢死队队长了;只身去樊渡等机会是备用方案,毕竟时机不好等,而被流弹波及的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你带我来找子华?”然而,凝重的月岛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略的,这两个方案对我来说都难。可以我现在的处境,我也无法挑剔;有人愿意冒风险帮我,落难的我应该感激不尽。

“在跟着师傅学医期间,我因为师兄的缘故,和子华很熟,进入未来之泪后,便很少见面了。姐弟俩个性都有些古怪,不过子华温和,子怀多疑,所以我选择带你来这儿。”

她一边同我解释,一边摸索着城墙,粗糙的墙面似乎有什么机关。其实,我用“城墙”形容眼前建筑物颇为不妥,月岛有类似于城墙的墙体,但并非围城之墙,也非掩体,应该另有用途;我甚至在想,那是月岛飞行器状态下的某个保护装置,既然是载人飞行器,速度和安全是最重要的两者,月岛之上那些美轮美奂的建筑再像世界名画,那也是为完成飞行和载人目的的存在。

短短两天不到,江心月给了我静谧的艺术品的印象,就好像博物馆里展览的某个年代的城市模型,它的活力渗透于人为的精致的细节里,人息不多,而人迹精妙;但嬴湛的言语里,透露出这里藏着许多秘密,还有许多我这样的地球人够不到的“超能力”。我不敢打扰嬴湛,趁着无事可做的空档,欣赏起月岛核心区域望出去的月人的世界;江心有两片月,一片天上明轮,一片江上倒影,月岛内岑寂无声,月岛外人家星罗棋布。暮王的夜不允许江心月有任何动静,而江边无数人家,让我想起自己家的情状;这里的一切都和地球上我习惯的家无异,就连所谓风族之人,就算在文化上,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差别,如果我在地球了无牵挂,留在这里也好。

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安稳度日,这里的容许给了我一外来人口可进可退的可能。

月岛上时不时有江风掠过,清冷的风没能让我清醒,反而沉醉了。

月是故乡明。我还是要回去。

“还差三个。”嬴湛嘟囔,似乎卡住了。

“怎么了?”

“这堵墙其实是未来之泪的软肋,是外人进入未来之泪最安全的通道;敢死队在经历重大伤亡之后,居然还敢保留这么一个通道,我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想的,但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墙上布置了有规律的凸起和凹陷,那是打开通道的密码,可我时隔多年再回来,这里的密码似乎已经改了。”

“那你就是在猜?”我感觉到神医湛离开医学领域,就不那么靠谱了,“那要猜到什么时候去。”我仰头,看高耸的灰白城墙,处缥碧月岛,意外得和谐。

“这里的暗号是江心月的一首古老的歌谣,古老到自江心月起便存在了。”她哼起那首歌,旋律很简单,是个重复的调子——

有风天纵,我从悠游;乘风而去,天地不留。

“这能暗示什么?”我不能理解江心月的脑回路,或许这是地球人和江心月人最大的区别。

嬴湛没有回答我,我也不期待她的回答;风族再像人,那也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没抱期望于理解他们的内里,能够沟通,他们能理解我无心参与风族纠纷、只想回到地球的想法就可以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再怎么表达自己的与世无争,江心月似乎有意戏弄我。

突有大雾起,将泛着幽冥之色的月岛笼罩;霎时间,我只能看清身边的嬴湛。

“子湛——”看她无比专注,对周围的变化毫无反应,我试图提醒她。

“常有的事,江边哪儿能不起雾。”她习惯了,那我应该也要试着习惯。

眼前的雾越来越重,遮蔽了视线;天月无影,天光无踪,加上本就无声的月岛,我坠入了无涯的大雾中,不知如何挣脱。

不知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这无声无音望不到头的境地,对着嬴湛说,“我们回去吧。”

我宁愿等在纷争不断的樊渡,找机会溜出去;也不要在无声无息中,如被人掩面般,守一个没有下文的结果。让我无限期等下去,还不如挨一刀,跑出去——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嬴湛瞪了我一眼,似乎是我浪费了她的好心。

她还没说些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似是把从悬崖摔下留在右手臂上的伤又撕裂一次,差点没爆出眼泪来。

神医不是说已经治好我了吗?

“姚远——”

我的注意力还在自己的伤上,嬴湛指了指我身侧。

那是——“是个人?”

我蹲下来细看,那人头朝着我,扑在我脚边,嘴角冒着血,眉头紧皱,面色发黑,似是中了毒。但他身上有伤,伤在左腹,血湍湍冒出。

良民如我,从来见医院如抱头鼠,是从未见过这场面。我虽然不怵血腥,却也为这场面心惊,是谁害了他,而他跑到此地是以为谁能庇护?

这样的场景,我只能猜度为他为人所追杀,但对未来之泪还有任务,亦或此次追截就是和未来之泪有关,所以他赶回月岛,似乎想或说明或交代什么。

然而,他说不了话。一旁的嬴湛连连摇头,明示这条人命已经毫无办法。

这是第一次有人死我面前。我原本无比安稳的三点一线生活哪儿有这等糟心事,最多也只是听着身边人车厘子般的无病呻吟,我是做错了什么,要到地球之外渡劫?渡完劫难,抒衡那老头能承诺我些什么?到时候,我历劫归来,他能保证我仍是少年么?长安、徐林,还有单位那个大块头王大生,他敢把抒衡的事扔给我,我还要看他兵败“天溪山”调查线;去年年底的球赛,隔壁那个市属单位进了我三个,我还要让他们吃回去……

一条人命面前,我已经开始胡思乱想;面对脆弱生命的倏尔而逝,开始怕自己回不去,可怕的共情已经扰了我的心安,孤立无援处,我是不是只剩下了瑟瑟发抖——

子湛把手悬放在他的眼睛上,嘴里念念有词,似是做什么法;难道昨晚她也是如此这般治疗我的伤?这也能好?

“你在干嘛?”我也是胆子大了,不怕她瞪我。

还没等来她的眼神震慑,我眼前出现一双黑鞋。

“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如洪钟,自带共鸣。他一生黑装,手持长棍之类的武器;我还没看清,便晕了过去。

是的,我又晕了。

然而,醒来后看到的场景,让我觉得还不如晕着。

“这是什么破地方?”我自怨自艾,没想着要朝谁吼,却招来一声长呵,“监狱里你还想怎么样。”

这位不是狱警,看上去只是我的狱友。

身陷囹圄是我可以想象的结果,无论是和子湛误闯未来之泪失败,还是被人目击刚刚那血腥场面而误会,我都在劫难逃。只是,哪儿能容我说一句,人真不是我杀的!

我其实也没想着喊冤,只是这样我说不定有机会见到那位“月华”,总比见不到的好。

还有啊,堂堂征战宇宙的风族,监狱环境这么差;我不追求七十平单独小套房吧,好赖也要找个平整土地。我现在处在豆腐块大点的地方,草垛为地,草棚为天,铁栅栏围着可活动之地,还和人共处一室;简陋不说,真不怕人逃狱吗?

这里和外面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一般的死寂。姓月的是不是都不喜欢说话,听声音就烦,比那初七八的月亮还冷。

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头绪,只和那位似是不好相处的室友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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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牧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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