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影刃汪洋

第十二章 月影刃汪洋

一片轻月一片洋,月洋流逝向天光。兰花掩面人声见,躧履飞来落叶扬。阡陌不甘离恨苦,稼穑但远顾家康。暂别君去花垂泪,残月孤风朗照江。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这么段诗。说话人似乎不在我的视线里。

我站在一片兰花丛中,微风拂过,它们并不臣服于我。它们看向另外两个人,离我只有十步远,却对我视若无睹。那是一男一女,两人相见相拥;男方匆匆赶来,似是听到了十万火急的消息,着急着要见面;女方似乎是住在这里的,鞋子都没穿好,站在兰花丛与一处湖泊交接的边缘,等着匆匆跑来的客人。远处有间一层多高的屋舍,在湖畔,估计是她的住家。

这是温柔的夜晚。温柔的夜也会有不和谐的情愫涌动,挑动人心的是那宽阔的湖泊和那高冷的残月;我看不到那湖泊另一头的边缘,同样看不到那轮明月刺眼光亮下的真面目。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同白天的阳一般刺眼,可它太小了,是个月牙的形态,它的功力也只能把江河湖水照得透亮,至于那深入人间和自然的黑暗,它无能为力;它的无能为力恰好促成了地上的节律,我们的习惯。不过,这月大概非我习惯了的那个月亮。

我眼前的两人相视相谈了会儿,大约是女子要远走,男子赶在临行前与她见一面;话里话外,那都是趟艰难的旅程,两人各自有使命要赴,男子愿女子一路顺风,女子祈愿家乡一切都好。两人的话飘忽,我听得清,却未必听明白。

我站得离他们近,如看电影一般,两人的面目、语气、神态、动作一类丝毫不差得硬是扑到我的视线里,而我自己带着一种“看不得、看不得,看了就知道了惊世机密,不得好死”的心理,逃避着眼前这一切。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梦,我挣扎着,但我醒不过来,这和抒衡给我的梦一般。这两人与江心月人、与我习惯了的地球人不太一样,他们的行为着装更像古人,哪个朝代我说不上来,但和君临天下的梦境相似。

我猜,那是个连续剧,君临天下和此刻月下兰花丛就分别是单独的一集故事。

然,若君临天下是抒衡提前告诉我,我可能是风族人,还要于险境经历一番考验才能明白我到底是不是风族人;那,这月下兰花要告诉我什么?梦里,登基大典是抒衡引导我参加的,那么这湖畔兰花会是子珀引导我遇见的吗?

我反应过来,再去看眼前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子珀的脸。可男子已经背过身去,而我想再回忆他的样子,却怎么也记不得了;我知道,梦容易被人遗忘。他挺拔的身姿同子珀的老态相悖,却也可能是子珀年轻的时候;故事背景也不像是子珀年轻时能遇到的事,因为从言语中能听出他来自巫术盛行的地方,而非平凡静谧的江心月。他说他来江心月是为等到我,那他想让我知道的故事,也应该是他以为的“我的使命”——牵涉风族的过往。

那眼前之人——我正在研究梦,梦里人却转身走向我。男子已经不见,我甚至没能注意到那人从哪里离的场,又或许梦不必追求太多逻辑。而女子正朝我走来,她步伐轻盈,姿态轻曼,语气轻快,朝我说,“你来了。”

我还想逃。四顾,周围只有兰花、明月、湖泊、轻风和我,她大概不是对着风花水月自语自怜。

姑娘长着一张绝美的脸,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美,但是她似乎没有眼白,全黑色的眼球有股能噬人的可怖。

她走到离我两步之前,停了下来,轻柔地说,“你来了,可我却要走了。我要离开,有千万个不放心,不放心这轮明月下的土地,不放心这方清水旁的生灵,不放心人们安放在这里的信念……可你来了,我就放心。”

她浅浅一笑,开始自己的演讲,“我种下这片兰泽,泽被这方土地;我招徕月的光亮,朗照这土地上的千姿百态;随后,远方的风途经此地,帮我带来生气,远道而来的水到此处驻足,帮我带来生活的余地。可我要走了,为了守卫这里的静谧,如此夜这般的温柔的静谧;我想,我终将是要走的,倒也不遗憾此刻的转身离去。路上热络,田地里热闹,我即便离开,也不孤独;只是我会想念,想念这里的一切,但愿天上的明月能帮我看顾它所照耀着的土地。

“不过,还好你来了。你来,我便放心了。”

“你放心个什么啊?”我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交待。

我以为在梦里,她便注意不到我,而我自己的意志干扰不到她;上一个梦便是如此,梦里我的意识清醒,但我干涉不了梦里所要发生的一切。可现在不同,她听得见我的疑惑和不满。

“你要追随命运,命运才是你的。”她想让我接受。

“我不认为存在所谓的命运。”

“你别怕,它不是定式,不是你的世界里的公理,只是你的心。”

“我的心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你为什么要驻足于此?或者说,你为何会梦到这个梦?”

“那是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强加给我的!”

“接下来,你要经历的,无论多荒诞怪异,无论多黑暗纷乱,请你一往无前,那是发现你自己的路;走到底,你才可能发现自己。”

我最烦这些道理,尤其这些道理还困住了我的生命;我便是我自己,我不需要别人教我如何成为我自己。

我甩手离开。

梦也就醒了。

是梦啊。我现在已经不敢随便做梦,鬼知道梦里醒来的下一步我将面临什么。迄今遇到的风族人里,没有一个同我承认他们有操纵人心或说人脑的能力,但我不得不如此怀疑以致对此深信不疑,不然缘何他们可以精准控制我的梦境;他们想让我知道些什么,便通过梦来传达,精神上的侵略让人难以逃避和承受。

“你醒了。”

我转头看向子珀,他在房间的另一角,靠着木头栏杆,看起来精神奕奕,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没有晚上烛光下的诡异之感了。

“白天了?”监狱里昏沉沉的,也不分白天黑夜,只是黑也有黑的程度,我靠这微妙的似是无法量化的差别,来感受时间的流逝。

我想多打听些什么,我想问子珀许多事,然而却突然有股被灼烧的痛感。

“你给我的是什么?”我问他。

我还没发现,昨晚我是拿着子珀给的琥珀睡的。那块血色的琥珀竟在我手里渐渐变成“火炉”,直到灼伤我的手。我那能吃饭能写字的右手,就这么从掌心外延,红肿了大块;我还怎么靠手逃离监狱,怎么回地球?

我捡起刚刚被我甩开的琥珀,自离开我的手,它的热度渐渐降了下来,它的颜色也从赤色通红渐冷成丝丝血红,回到了石头应该有的冰冷状态。

难道,这怪东西能吸收我的热量?这是什么黑科技?

“你做梦了?”

我点了点头。我不惊讶他猜到此事,梦里我就想逃避、离那一男一女远点,实际我躺草堆上,可能正张牙舞爪、示意我真的不想做梦了。

“那是那块琥珀给你的梦。”

我背后一凉,赶忙走向他,“先生,教我。”

这次倒是他被吓着了,估计难得见我如此恭敬。其实,我也不是出言不逊之辈,只是实在不能接受这群人强加给我的风族身份,这不是逼得我不能回地球吗?这样一来,一个在自己家即将被宣告死亡的人——死人一个,谁还能有好脸色?

“老先生。”我坐在他面前,也留了大约两三步的距离,怕吓着他老人家,“到底怎么回事?”

“我昨天说得很清楚了。你手上的东西,是我出生时就跟着我的,上面写着你我的使命。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对我一生吉凶的卜辞,但自我从故乡带来的能力觉醒后,我逐渐能识别人的未来和过去,也明白了卜辞的内容不止于我。我出生时,那位不知名的老人家特意赶来,是为了传递这块琥珀,让我交给应该得到它的人,也就是你。”

“我为什么需要这块琥珀?”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他的陷阱里了,于是换句话说,“就是说,那块琥珀有什么能量,这么宝贝得一定要传给谁?”

“这你还真说对了。它必须交到你手里,而且它一定代表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只有在你手里发挥作用。”

他靠近我,压低声音,怕是被别人听见;那是无比认真地交代我,似乎我由此接过他的使命,那是真正他用命来守护的东西,都守到监狱里来了。

这就开始捡装备了?我翻着琥珀,把它里里外外打量个透彻,却瞧不出有什么机关,难道风族人在宇宙某处发现了特殊材料,可以发光发热,还能给人能量?

“你是哪里人?”我开始打听点别的。

“你终究会知道的,但我不是江心月人。”

“暮王?”

“我是暮王人,还能安安稳稳坐着跟你聊这么久吗?”

“我什么时候能回到地球?”

他眯起眼,却也不是要帮我算命的架势。

“你不是能算吗?”

“我不知道地球在哪里。但你若是问能不能回家,回你出生的家,那确实可以,而且很快就可以。”

这我可高兴了。我不管他算得准或不准,反正我本来就不信这类玩意儿;可在这困境里,谁能给我那么一丝希望,他便是那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是我以为,你家就在风族。”

从他那张质朴的脸上,我瞧出了狡黠。最怕事情有转折,就怕这类人说一个“可是”。

“这卜辞,哪一个字说了我是君王?”我拿琥珀堵在他眼前。

“‘天地待君周’。”

我才意识到这五个字的威力,“天地”而非“天下”,以前人也会说“天下”,那是普天之下的人;这儿直接给我一个“天地”,是天与地之间的所有事物,包括天、地本身。

“既然我是君王,我要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若能回答你,也就轮不到你来周全天地了。”他示意我安心,经历过一些事情,我总会明白的。

可我不想。

“风族在这个世界处于什么地位?”

“‘世界’?”

我现在也糊涂了,我到底还能不能和他们沟通?如若不能,那之前我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如若能,怎么关键问题他们总回答不上来?

“我说的‘世界’是指——”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忙说,“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也难怪,你没能在风族的地盘上生活过,对这些不了解。我们风族很分散,如风一般,这儿叫江心月,是一处;我家也是一处,而你要去的地方也是一处。”

“要去的地方?”

“风族和暮王对抗的主要地区,我估计也是你登基的地方。”

“很奇怪,我之前听说,你们对‘王’这个概念很模糊,似乎从来不在意‘王’是否存在,那为什么如今一定要找一个王?”

“确实,风族的王只是仓促间让族长挑起的重担,能压制暮王即可。但我——”他缓了缓,似是不确定,“我以为,我的预知能力告诉我,我要找的这位王还能解决风族的问题,而非只是暮王。”

“风族还有什么问题?”我以为这个听上去是占领了无数个宇宙、时空的族群,威风凛凛,是叱咤风云而无所顾忌,没想到可能败絮其中。

他没有回答,脸上的褶子拧在一起,显出愁容。那是能占卜的巫师都说不清的复杂吗?

我知道抒衡要我来此地就是个坑,但没想到,风刮过的坑居然这么大。

我往后一倒,也不顾形象,就这么赖在草堆上,不想起来,不想多想。

监狱的日子是辛苦的,苦在旷日无聊而引致胡思乱想。

我便从地球想到江心月,从银河想到宇宙时空,从风族想到天下,以及从被烧伤的手想到自己还没吃东西。右手还是肿胀着的,不碰也会疼,不过皮肤颜色没之前那么红了,这和一般的烧伤表症又不太一样,那么说是“琥珀”这块颜色复杂的石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会有某些危险的辐射吗?

至于食物,我到现在都还没吃到一口。那天早上,嬴湛端来的是早饭吧,翠绿粘稠的一盘菜,以及看上去像是米饭的东西,我都叫不出名字,可我想吃。到监狱里来的时间,我没见到食物的丝毫样子,风族人都在修仙吗?还是他们和风一样,无所谓吃不吃;或许不吃更好,不然怎么死皮赖脸说自己是“风”族。可我要吃东西,人是铁饭是钢。

挣扎着,可怜自己的处境。我翻了一个身,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那东西在我的右后背,我却一直没发现。因为右侧自山崖摔下后就有伤,虽然不痛了,嬴湛也说可以正常活动,可我还是担心骨头受挫,不敢让身体右侧多支撑;就这么自觉不自觉的,我没发现还有个宝贝还绑在我的外套里。

那是嬴湛的匕首,曾在我脖子上留下一条小刀口。我下意识摸起自己的脖子,上面没有留下刀口;当时有血渗出,我还用手擦了擦,可当时嬴湛恐吓我的样子,让我无法分心去担忧自己的伤口,之后就忘了那条不算深的口子。也没注意那是什么时候愈合的,还可以不留痕迹;我猜应该是嬴湛的功劳,她自己说的,她可以用意念医治病人,这是老嬴家的技能。

“绑”这个字是精确的,只是我不知道嬴湛什么时候绑上去的,一根二股粗麻绳套着,固定在我的外套里侧。而绳子同外套的连接处,似乎只是用胶水类的物质一粘;粘性真好,这么久了,居然没掉下来。

“这东西叫月影,世上有两把,是风族一个著名的匠人来到江心月后打造的刀。月影有两把,一把叫‘太古月影’,是匕首;一把叫‘太风月影’,是剑。”子珀识货。他眼里放出光亮,似乎见到了宝贝。

“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到我身上了,这么久都没发现。”

“月影的来历可大了。”

“什么来历?”

“你想出去吗?”

废话!可我不能对老人家这么不礼貌。

“月影利刃可以劈开牢笼。”他为我指明了方向。

“就这烂木头需要用这么锋利的匕首?”我指了指四面的木栏杆。

“你太小瞧江心月了。大道至简。”

“大道至简?”这词我熟,可从风族人口中说出,便不熟悉了。

风族人同我们是似而非,让我难以捉摸。

不过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定义不能阻碍我们生活;而我要活着回去,目前就只有试试子珀给的方法。

我在他眼神的确认下,拔出太古月影,双手握,从右上到左下,奋力一划。

突然有大风浪向我扑来——我不会又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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